花卉與美人
頭簪卉作為妝飾,究竟始於何時,已難考索。
遠古時代,我們先民的發式是任頭發自然下垂,即“披發”。傳為西漢戴聖編的《禮記·王製》記那中國四方之民的裝束說,東方曰史,披發文身;南方曰蠻,雕題交;西方曰戎,披發衣皮;北方曰狄,衣羽穴居。這四方之民就是地處中原的華夏族所接觸到的邊遠異族,他們因仍處在尚未開化的史前階段,遂保留有更多的古老風俗。他們“披發”的樣式,不也是華夏族早期形象的寫照嗎!1973年甘肅秦安大地灣發掘出一件人頭形彩陶瓶,為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距今有五千年曆史。它的出土證實了華夏族曾有過“披發”的發式階段。這件彩陶瓶,其頭像描畫細膩,也是披發,隻是前額頭發已修裁為短發,說明這是一種晚出的發式。但與早先發式相較,都是任頭發自然下垂,這是它們的工同點。
自然下垂的發型是無法插戴花卉的,隻有將頭發束起來,才具備簪花的條件。隨著文化遺址及墓葬的大量出土,我們看到了自原始社會時期以來的挽發或結辮的實例。如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塞新石器文化遺址出土的一個彩繪陶盆上,畫有攜手跳舞的人物圖案,每人腦後都垂一根既粗又短的發辮。山西襄汾新石器的墓葬中,一個骨架保存完好的三十五歲女性,頭頂插有一根骨笄;江蘇常州圩墩新石器時代遺址,共出土骨笄五件。它們距今都有四五千年的曆史了。繼新石器時代之後,發現就更多了。河南殷墟出土商代的一件玉雕人像,為雙手撫膝脆坐姿,頭發彙於腦頂,再向下梳一短辮。山東臨淄出土東周墓中的陶俑,其中舞女的頭左右兩邊各紮四個環髻。尤為難得的是,河南光山寶相寺附近發掘出來的一座春秋墓葬,在女主人孟姬的墓中有一個保存完整的發髻實物,出土時髻上還插著兩根木笄。
蓄發不剪,挽成髻鬟,用笄或簪貫連,以不使頭發鬆散,這有利於行動的方便,也有利於美觀。不過,在早期文獻的記載中,為了美觀而簪戴的飾物是首飾物件,而未見卉。《山海經·西山經》就有西王母“蓬頭戴勝”的說法。郭璞注雲:“勝,玉勝也。”玉勝就是琢玉而成的一種首飾。周代還有一種用頭發編成的假髻,稱“被”,又稱“”、“副”,也是一種首飾。《詩經·召南·采蘩》中就描繪了為公侯養蠶的蠶婦們頭上假髻高高聳立的樣子。至於戰國時期,屈原的代表作《高騷》,有許多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既替餘以蕙兮,又申之以攬”,“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等詩句,但其中的“扈”“佩”“”“服”之義,全指在身上披掛或佩戴,沒有一例是作為頭飾的。
直至漢代,簪花的習俗在文獻中始見端倪。晉人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上載:“耶悉茗花、末利花,皆故人自西國移植於南海,南人憐其芳香,競植之。陸賈《南越行紀》曰:‘南越之境,五穀無味,百花不香,引二花特芳香者,緣自故國移至,不隨水土而變,與夫橘北而為枳異矣。彼之女子,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按,陸賈是西漢楚地人,漢初政論家、辭賦家,曾“以客從高祖定天下”,著有《新語》一書。惜《南越行紀》早已不存。但晉離漢世不遠,嵇含博學多聞,能讀到陸氏的《南越紀行》,完全可能。
末利花即茉莉,耶悉茗花即素馨,都是色白如雪,馨香酷烈的花,自有記載以來,都可看到它們是婦女最簪戴的花朵了。苛莉原產於印席,印席人早有簪戴茉莉的風習,《翻譯名義集》卷三曰:“茉莉花,佛書名為華,可飾,故名。”茉莉遍植於我國西南方,到了晉代,江南也多了起來。茉莉古又稱“票”,《晉書、後妃列傳·成恭杜皇後》載:“三吳女子相與簪白花,望之如素柰,傳言天宮織女死,為之者服……”據這段話看,吳地女子簪茉莉,是聽信神話傳說為天上織女之死而舉喪的一種妝飾。其實並不可信。由於七夕有關織女的故事很多,而在此前後正值茉莉盛開之時,女子簪花戴茉莉本是很自然的事,而好事者偏要到神話傳說中去尋找原因,附會的痕跡顯而易見。
考古發掘表明,東漢時川蜀的婦女簪花已非常流行。如四川境內多次發現簪花婦女的墓葬,其中有成都揚子山墓中出土的女俑,正髻正中插一朵大菊花,菊花兩旁還依附著數朵小花。成都永豐、天回山等地墓中的女俑,頭上也有類似的花朵。這些花為人工製作,卻很像真花。俑人簪花的形象,正是現世生活習俗的反映。
後來,人們又稱簪花為“插花”,見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衛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台。”衛恒是西晉著名書法家,書法宗尚東漢張芝,善作草、章草、隸、散隸,此評是讚其書法娟秀動人。插花,即插花於頭髻,這與後來所說的插花主要指瓶供不同。南朝至隋唐,文人作詩,簪花喜用“插”字,如梁簡文帝蕭納《茱萸女》詩:“茱萸生狹斜,結子複禦花。遇逢纖手摘,濫得映鉛華。雜與鬟簪插,偶逐鬢細斜。”又《和人渡水》詩:“婉婉新上頭,湔裾出樂遊。帶前結香草,鬟邊插石榴。”梁劉緩《看美人摘薔薇》詩:“釵邊爛熳插,無處不相宜。”梁鮑泉《詠梅花》詩:“可憐階下梅,飄蕩逐風回。度簾拂羅幌,縈窗落梳台。乍隨纖手去,還因插鬟來。”唐元稹《村花晚》詩:“三春已暮桃李傷,棠梨花白蔓菁黃。村中女兒爭摘將,插刺頭鬢相誇張。”杜牧《杏園》詩:“莫怪杏園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當時婦女們插戴的花卉品種還真是不少,這裏有萸、石榴、薔薇、梅花、棠梨、杏花等等,讓人眼花繚亂,從上引詩句中我們不過是略窺一二罷了。
一幅《簪花仕女圖》(今藏遼寧省博物館),可能反映出唐代上層社會婦女的穿著打扮。畫家周,長安人,出身於中唐的官宦之家,擅長描摹身著綺羅的貴族婦女。此畫中的一個個女子,衣飾豔麗,發髻高聳,發髻上簪有各種大朵的花卉,如牡丹、芍藥、芙蓉等,顯得雍容華貴,氣派不凡。此外,敦煌莫高窟一三○窟唐代壁畫所繪樂庭妻王氏供養像,王氏及其身後的婦女們一個個頭上都戴有數朵鮮花。
約從唐開始,簪花不單女子專有,男子也常常為之。這種風俗一直延至清代。如唐王昌齡詩“茱萸插鬢花宜壽”,杜牧詩“有恨簪花懶”,又“菊花須插滿頭歸”;宋代,邵雍詩“頭上花姿照酒卮”,梅堯臣《謝通判太博惠庭花》詩“欲插為之醉,但慚發星星”,蘇軾《吉祥寺賞牡丹》詩“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又《在李鈐轄坐上分題戴花》詩“頭上花枝奈老何”,黃庭堅詞“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陸遊詩“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金代,趙秉文《戴花》詩“人老易悲花易落,東風休近鬢邊吹”,元好問詩“鬢毛不屬秋風管,更揀繁枝插帽簷”;元代,貢師泰詩“忽見草間長十八,眾人人插帽簷前”,黃庚詩“插花歸去蜂隨帽”,等等。
唐代,在許多慶典宴會上,男子有簪花的禮數。此風似倡自宮廷。武平一在《景龍文館記》中自述景龍年間,他參加皇帝中宗李顯為正月初八立春日召聚近臣而開設的宴會。宴會中人,個個插一枝由中宗親賜的彩花。因時為初春,無真花備置,例用人工彩花代之。且彩花並不相同,其中一種式樣專稱“學士花”。在這次宴會中,武平一因應製詩寫得好,受到中宗的讚賞,當場在他的詩卷上敕批雲:“平一年雖最少,文甚警新……今更賜花一枝,以彰其美。”由於武平一頭上原已插有一枝花,於是“後所賜者,平一左右交插”。他頭插兩枝花,自然榮耀非常,以致在座的崔日用,因酣飲後有些醉意,要搶平一的花,卻被皇帝看到,鬧出一番笑話來。又南卓《羯鼓錄》載,汝南王李聯悟敏慧,很得唐明皇鍾愛,一次隨明皇遊幸,明皇摘下一朵木槿花,放在他的絹帽上,他舞《山香》一曲,帽上之花竟然沒有墜落。唐闕名《輦下歲時記》亦雲:“九日,宮掖間爭插菊花,民俗尤甚。”這是指重陽日,無論是宮中,還是在民間,男女皆鬢插菊花,以應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