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癡種種
蘇州的鄧尉和元墓一帶是觀梅的勝地。鄧尉地吳縣西南六十裏的光福鄉、漢代隱士鄧尉居此,因稱。宋淳年間,高士查莘在山間廣植梅花,後來當地人以種梅為業。初春時節,滿山香雪重重,幽香不斷。清康熙時江蘇巡撫宋犖見此景致,曾題“香雪海”三字於山石上,鄧尉遂有香雪海這個雅號。元墓在鄧尉東南六裏,不過是一山相連,因晉代毒州刺史鬱泰元葬於此,故以為名,也是著名的梅鄉。賞梅人可以在鄧尉和元墓之間一路看過去看過來。清人顧鐵卿曾在《清嘉錄》中記述了道光年間時人觀梅之狂態:
暖風入林,元墓梅花吐蕊,迤邐至香雪梅,紅英綠萼,相間萬重,郡人艤舟虎山橋畔,被遨遊,夜以繼日。
郡中人們為了看梅,帶上鋪蓋卷兒(被,意為以包袱裹束衣被),困了,打開包袱,擁被而眠,醒了,卷起鋪蓋就走,夜以斷日,倘佯在梅林之中,熱情之高,令人咋舌。
怡情山水花木之間,正是人們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一個體現。古代聖人孔子早就說過:“智者樂水,仁者樂出;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人們遊曆於林泉美景,可謂兼得仁、智二者之樂了。人們愛花,愛得如醉如狂,曆史上可以找到許多記載,傳誦著許多佳話。
古人奉屈原為蘭花花神,因他在《離騷》、《九歌》中多次讚美它,此外,大量的香花香草交織在他作品的字裏行間。除了蘭,他提到的花草實在不少,如辟芷、木蘭、秋菊、菌桂、申椒、留夷、揭車、杜衡、薜荔、胡繩、芰荷、芙蓉、、茅、、麋蕪、女蘿、石蘭等等,這些花草即使今天的植物學家也未能完全辨識清楚,注家往往套上一個“香草名”,便算達詁了。這許多花草屈原像是信手拈來,卻皆成意象,很好地抒發了他熾熱的感情,寄托了他高遠的心誌。他的作品因此充滿了五彩繽紛的畫麵和動人的浪漫主義氣息。屈原是我國曆史上第一位偉大詩人,也是第一位對花草大書特書並對花草懷有極為深摯感情的詩人。
晉人陶淵明愛菊是出了名的。他棄官歸隱後親手植菊,宅旁籬邊,隨手采摘,可以傾刻盈把。一次,他因九月九日沒有酒賞重陽節,便坐到宅邊菊叢中,以采菊賞菊來度佳節。他首開品菊之風,留下許多詠菊之作。“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千古傳誦。宋人辛棄疾曾讚道:“歲歲有黃菊,千載一東籬”,後來“東籬”成了陶淵明和秋菊的代名詞,陶淵明也就成了熱愛菊花的代表。
南朝齊梁人何遜,在揚州作有《詠早梅》詩,托花寓情,辭旨遙深,受到後來許多大詩人的激賞,如杜甫說:“東客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何遜後被人們奉為梅花花神。唐開元中,明皇妃子江采蘋性愛梅花,宮中居處的亭檻邊,植有數株梅,明皇親自題匾曰“梅亭”。梅開時,她整日在花下吟賞,直到夜半還顧戀不肯離去,明皇見狀戲呼她為“梅妃”。杭州孤山梅林在唐朝已久負盛名,羅隱《梅花》詩:“吳王醉處十餘裏,照野拂衣今正繁”,便是寫照。入宋,梅花更是見重於世,愛梅成癖的北宋高士林逋隱居孤山後,日日與梅林相伴,可謂樂得其所。他因此能深切體味出梅花的韻致,寫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名句來。
宋代文豪蘇東坡,愛花也愛得不大尋常。他白日賞紅海棠不夠,夜裏還費蠟燒燭,徘徊不去,說是:“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後來許多人凡觀賞海棠,都會想起東坡這段癡情,也顧不得去避什麼效顰之譏了。如梅堯臣《海棠》詩曰:“朝看不足夜秉燭,何暇更尋桃與杏”,陸遊詩曰:“貪看不辭夜秉燭,倚狂直欲擅春風”,吳芾詩曰:“何日故園修舊約,剩燒銀燭照紅妝”,等等。
對於異乎尋常的執著,人多以“迷”、“癡”來加以形容。愛花到了異乎尋常的地步,便可稱之為“花迷”、“花癡”了。上麵所列諸君,皆可以用“迷”、“癡”冠之。古又有“癖”字,原義是腹有積聚而成塊的病;後又引申為指形成習慣的嗜好。《晉書·杜預傳》記載了這麼一則趣聞,說是杜預常常對人講,王濟有馬癖,和嶠有錢癖。這話傳到晉武帝耳朵裏,他就問杜預:“那麼你又有什麼癖呢?”杜預回答道:“臣子有《左傳》癖。”杜預是西晉將領,又是一位學者,他撰有《春秋左氏經傳集解》,是《左傳》注解流傳到今天的最早的一種。杜預稱自己有左傳癖,可算是恰如其分的了。人稱酷愛山水為煙霞癖,五代前蜀詩人貫休詩句有“難醫林藪煙霞癖”,煙霞癖便是自謂。同樣,愛花成癮者,人便稱他有花癖。以上諸君,都屬於有花癖之人。無論是花迷、花癡也好,還是有花癖也好,古人認為這是用情專一的表現,值得稱道。
受易學理論熏沐的古人,很難完全將生命的世界與無生命的世界截然分開。他們認為宇宙是一個洋溢著欣欣生意的機體,天地萬物同人一樣,是有生命有情感的。《易·文言》釋乾卦曰:“元亨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元亨,說明天的美德在於首創萬物並使之亨通;利貞,天所蘊含的性情。天一開始就把美與利惠施天下,卻不自表功德,這是極大的惠德啊!所以《論語》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語意頗合。在古人眼中,天蘊含性情是天的本性。漢代董仲舒的天命觀甚至發展出“天誌”說,《春秋繁露》卷十一曰:“春,愛誌也;夏,樂誌也;秋,嚴誌也;冬,哀誌也。故愛而有嚴,樂而有哀,四時之則也。”這裏,天表現出來的意誌簡直就如同人的感情,無異於說,天命即天之意誌的運行,天之感情的表露。大千世界,品類萬彙,之所以能夠互相感應,互通生氣,正是由於天人共有的性情起到了紐帶的作用。因此古人重情,尊情,視情為天地萬物之至性。雖然儒學尤其是自宋以後的儒學專門倡理以製情,佛家亦以情為煩惱之根源而要求去情,然而情在人們心中從未被徹底抹殺,他們一旦拋卻宗教上的胡言亂語,脫開封建統治階級衛道士所維護的綱常名教的網羅羈絆,哪怕是脫開一個網結,掀開一個小口,都會立即發現“情”的價值。故從《世說新語·傷逝》宣稱“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到清代曹雪芹小說《紅樓夢》自言“大旨談情”,都強調一個“情”字,高揚“清”之大旗,這一鬱積的“情結”實與傳統中國文化思想的深層底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