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虛構
作者:黃錦樹
黃錦樹
1967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1986年到中國台灣地區留學。台大中文係畢業,淡江中文所碩士,台灣清華大學中文博士。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等文學獎項。現為台灣暨南大學中文係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刻背》、《土與火》、《猶見扶餘》等;論文集有《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與真理的技藝》、《文與魂與體》等多部。
辛幾度醒來,隔著薄薄的牆,清楚聽到父母和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聲音有時高,有時低。來客說話的腔調讓他覺得陌生,父母的也是。他原本好奇地在客廳陪伴,但聽了一會,很快就覺得乏味了,而頻頻打哈欠。母親剛好掀開門簾,就悄聲叫他去陪妹妹。雖然客人表示希望他留下來,“應該提早接受革命教育”,複學也好幾個月了。但母親非常堅持孩子必須早睡,換她陪父親陪客。
辛知道她怕父親一個人應付不來,就算是陪著壯膽也好,有客人來總是如此的。
客人一進門妹妹就嚷著要睡覺了,母親隻好抱她到房裏去,陪她睡了一會。
大概沒想到睡了一輪了客人還在。
自辛有記憶以來,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晚飯後,夜來,倘不是為了煮豬食,一家人早早就入睡了。附近沒有人住,因此他們家的燈火,幾乎就是夜裏附近唯一的燈火,有心人就會朝著它走來,像飛蛾朝著火。即便全家入睡了,還會留一盞微弱的燈,以免晚上尿急起來撞到桌椅,或聽到甚麼風吹草動時,驚慌失措。手電筒當然是備在床頭的。父母都淺眠,有甚麼風吹草動,就起身了。
經常,樹林裏出現燈火,不知是甚麼人的手電,也許是獵人,或不知是甚麼目的甚麼人。好幾回,那燈火直登登的朝家裏來。不管狗怎麼吠,父親的手電照出他的身影,還是笑嘻嘻的走進家門來。有一個是獵人,背了幾隻鼠鹿山雞,來討一口飯吃一口水喝,堅持要留下一隻山雞,但那回父親婉拒了,說我們快睡了不想費事處理;有一回是個“痟郎”(父親的用語),穿著一身五彩的破爛道袍,還戴了個鳥頭狀的灰色布帽子,說是看到一道金光降落在這裏,恐是天界有異物下凡,遊說父親在這裏蓋一座小廟。父母費盡口舌把他推出門勸走——事後母親抱怨說,一身臭豬哥味,不知道多久沒換了那身戲服——但那人堅持留下一個盆子樣飯碗大、烏溜溜的東西給辛,說叫做“啵”(缽),說可以收妖伏魔。身影沒入夜裏時還喊說,收好不要打破了哦,說不定哪天用得著哦。
有一回,竟是個身上很臭的“死郎”,一來就開口要借錢,要不就賴著不走,最後是父母雙雙持巴冷刀、鼓動三隻狗作勢要咬,才把他趕走的。那人走後,那張他坐過的木頭椅子還臭了好幾天,用刀剮掉黃黃的部分,再用肥皂椰刷刷洗過後,每天在大太陽下曬了好幾個小時,才慢慢把那臭味殺掉。母親碎念說,臭得真像死人!
有一回有個“痟鬼”帶著刀,問明來意後,竟在門外與父親相互砍殺起來,還好有狗幫著從後頭咬那人的腳踝,母親幫著朝他的頭丟擲水桶石塊,讓那人一路退著去撞樹,父親沒把他砍死,隻把一身是血的那人趕到小路的盡頭,看著那人消失在黑夜中,狗吠聲漸漸小了——聽聲音,狗獨自驅趕了頗長的一段路。那回,父親身上多處受了傷,還好都隻是割傷,不是刺傷,母親說。她在燈下仔細幫他止血、消毒,塗了紅藥水。那晚睡夢中,依稀聽到母親悄聲問父親:你怎麼會舞刀?她說她看得出父親有留手,沒想要傷人,隻想把那人趕走,不然可能早就把他砍死在樹下了。父親說倒被你看穿了。少年時也習過幾年防身武技的。他說。
父親也許有秘密。所有的父親都有秘密。也許。此後母親就一直擔心有人來找麻煩,如果同時來個三五個——甚至是七八個——持刀的男人,全家被殺光也不奇怪。母親因此老是嚷著是不是要搬到鎮上去,另外找一份工,或者清晨再騎腳踏車到林中工作,“很多人都是那樣的”。
日本人來的那幾年,夜裏倒是沒人來。樹林裏是純粹的黑,隻偶而飄過大團大團的鬼火,大雨來前,悶悶的暗夜。日本鬼晚上不敢來的,怕被三粒星暗殺,母親說。他們都是白天來,一來就是一個小隊,吉普車都碾出條路來了。來了就到處搜看有沒有躲著他們要找的人,但也沒找麻煩,抓走雞鴨鵝豬,留下一疊香蕉票,說可以去換些米和飼料。有時幹脆送了飼料和小雞小豬來,要他們養大了好賣給他們。日本人撤走後,整疊的香蕉票成了廢紙,父親點了把火把它燒了。
但這回又不一樣,辛看得出父母都有點緊張,雖然來的兩個年輕人都穿得整整齊齊,長得斯文,像是讀書人,也不知道黑色公文包裏是不是帶了槍。狗吠幾度被製止,後來就沒再吠了。話從很遠的地方談過來。
我知道你們日本時代是幫著日本人的。
日本人要甚麼我們敢不給嗎?要我們養雞就養雞、養豬就養豬,那些反抗的全家都被殺了。那些年大多數唐人都是那樣過日子的呀。不然怎麼辦?
語氣不太友善。
那年辛還去日本人開的學校學了半年的日語,會說些簡單的日語會話,也看得懂簡單的日語了。
那是個格外漫長的夜。
辛一直期盼那兩人快離去,好讓父母進來睡覺,夜漸涼了。但燈一直亮著,說話的聲音一直延續著。交互往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