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不盡的各色霓虹懸掛在龐大的夜色裏,光與黑暗企圖彼此吞沒,卻終於得來互相侵入的結果。夏寅坐在玻璃窗前小心地將剛才在便利店集到的櫻桃小丸子貼紙貼進卡片。加上今天這4個,已經滿了20了。
與淩彤失去聯絡已經有三個多小時,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是否還在危險中。在夏寅背後,衣櫃門開著,兩個行李包並排躺在裏麵,猶如無人認領的失物般孤單。
此時,夏寅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刺破了寂靜。
她跳起來抓過手機,卻看到屏幕上閃爍著陸之辰的名字。雖然泄了氣,但還是接起電話:“什麼事?”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陸之辰那邊很安靜,應該是在家給她打電話。
“這麼晚打給我有事嗎?”
“噢,沒有,我今天有工作,一直忙到現在才回家休息。想去‘浮島’,忽然想起你不在那裏,去旅行了,所以就給你打個電話。”
“陸之辰,我很感謝你在累了想找朋友聊天的時候想起我。我把你當作比泛泛之交更好一點的朋友,這是我的想法,除此以外我真的不介意你要怎樣去理解我們的關係。因為無論你怎麼理解,我永遠都不會改變想法,我跟你是朋友,而且隻是朋友,不管你認同也好不認同也好,不管你怎麼看待我都好,我始終清楚地知道自己怎麼看待你。你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更多,也不會更少。不要再用這種男朋友的姿態跟我交流,不要覺得久而久之我就會習慣會依賴,這對我們的關係沒有幫助。我再說一次,無論你怎麼看待我怎麼對待我都不要緊,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怎麼看待跟你的關係。”
夏寅說完,將頭倚在玻璃窗上,像繃緊的皮筋忽然鬆開一樣,沒有理由地無聲地流下淚來。
“我知道。你說得這麼直接,再笨也明白了。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尊重我。”陸之辰停頓了片刻,“晚安。”
“晚安。”夏寅掛斷電話,發覺身體裏原有的力氣都被這座城市的雨衝刷得幹幹淨淨。
她恍惚地回憶起陶遠出事的那個下午,感覺時間就像海浪般卷過來,帶走了她在沙灘上堆砌的城堡。她僅有的城堡。
次日。
清晨的捷運車廂裏擠滿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夏寅從民權西路上車,她戴上耳機,低頭看著手裏的捷運線路圖,聽不到身邊的聲音。她感覺到車輪與鐵軌摩擦出的響動,那種微小而持續的震動綿密地從腳底延伸上來,仿佛要將內心深處某塊堅固的東西震成碎片。
到台北車站,她下車換乘。
車門打開,她看見身邊人流無聲地湧向月台,耳機裏一個低沉的男聲緩緩地唱:“若你沒法為我安定/ 寧願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麵對這無常生命……”
她第二次站在101大樓的觀景台,獨自一人,沒有借導覽器。
巨大的玻璃窗將視線裏的台北分割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如隱沒在透明藍色霧中的風景。那一瞬間,她有種恍惚的感覺,仿佛她從千裏之外翻山越嶺而來,為的僅僅隻是這一刻撲麵而來的回憶,還有回憶麵前一麵厚厚的玻璃牆。隔著玻璃她觸摸那些過去,隔著玻璃她遙望自己留下的蹤跡。然而任何人都不能穿越它。
也許某一夜的夢中,她還能回到已經消失的時空裏,站在原地聽一首《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然而醒來之後,她依然要在沒有他的世界裏生存,像從前一樣,住在完好無損的身軀裏活下去。
走進電梯,天頂的星空再一次迅速亮起又轉眼熄滅,夏寅落回地麵。仿佛她來,便是奔赴當年忽然斷裂的回憶而來;仿佛這趟電梯,就是搭載著她離開那麵玻璃牆,重返生活的。
回憶從來不為任何人存在。一旦離開,便從此散落。
清晨下過的雨此時已經停了,地麵微濕,頭頂是陰天。夏寅知道淩彤現在接不到電話,但還是撥通了她的號碼,轉到留言信箱:“我知道你一定沒事,一定可以親自聽到這條留言。我會離開台北,明天這個時候,我在高雄小港機場等你。不管來的是不是你,我都會等。”
這一次她不會再獨自全身而退。如果淩彤平安,她們一起離開;如果淩彤有危險,這樣自投羅網是她們再見麵的唯一機會。
雨又開始毫無預兆地從天空落下,細小的水滴將整個世界織成一張綿密的網。淩彤站在酒店大堂牆邊的公用電話旁,感覺門外的雨穿透了玻璃,像話筒另一端傳來的溫度,緩緩滲入胸腔。
夏寅從台北火車站搭乘高鐵去往高雄。列車行至新竹,到站停車後剛剛開動,夏寅起身上洗手間。當她回到座位,發現自己身邊的空位被一個熟悉的身影占據:細碎的短發留在額邊,右邊額角貼著紗布。皮膚是一種略微透明的白,穿著一件煙灰色運動外套,背著黑色雙肩背包,逆著光,看不清楚表情。
淩彤轉過頭看到了夏寅:“發什麼呆呢?坐下。”
“喂,新造型很拉風嘛。”夏寅坐進座位裏,掰過淩彤的頭來看她的傷口。
“別動手動腳,我剛包好。”淩彤撥開她的手。
“你行不行啊?包成個三明治。”
“有意見?”
“沒意見,反正不是我的頭。”夏寅嘴上這麼說,身體卻明顯放鬆了。她打了個嗬欠,如釋重負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這樣總行了吧?”淩彤稍微欠起上身將外套的帽子戴在頭上,“睡一會兒,到高雄我叫你。”
旁邊的夏寅沒有了聲音。淩彤側過頭去看,發現她居然已經睡著了,睫毛輕輕垂下,長發繞過頸邊覆蓋住鎖骨,胸腔隨著均勻的呼吸不易覺察地起伏。窗外的雨又斷斷續續下起來。那種穿透玻璃直入眼眶的溫暖力量再一次湧過來,淩彤閉上眼睛,感覺到全世界的雨都在那一瞬間溫柔地沒入平靜的海麵,毫無聲息。
黃昏靜靜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