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怎生沒後代?現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
“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閑話。我且問你,我姓什麼?”媽媽道:
“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
“我姓劉,你可姓甚麼?”媽媽道:
“我姓李。”員外道:
“你姓李,怎麼在我劉家門裏?”媽媽道:
“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
“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
“常言道: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麼叫做’李媽媽’,”員外道:
“元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 ,女兒姓甚麼?”媽媽道:
“女兒也姓劉。”員外道:
“女婿姓甚麼?”媽媽道:
“女婿姓張。”員外道:
“這等,女兒百年之後,可往俺劉家墳裏葬去?還是往張家墳裏葬去?”媽媽道:
“女兒百年之後,自去張家墳裏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
“卻又來!這等怎麼叫做得劉門的後代!我們不是絕後的麼?”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
“員外怎生直想到這裏?俺無兒的真個好苦!”員外道:
“媽媽,你才省了。
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裏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後共土而埋。那女兒隻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
正說間,隻見引孫來墳頭收拾鐵鍬,看見伯父、伯娘便拜。
此時媽媽不比平日 ,覺得親熱了好些 ,問道:
“你來此做甚麼?”引孫道:
“侄兒特來上墳添土來。”媽媽對員外道:
“親的則是親,引孫也來上過墳,添過土了。他們還不見到。”員外故意惱引孫道:
“你為甚麼不挑了春盛擔子,齊齊整整上墳?卻如此草率!”引孫道:
“侄兒無錢,隻乞化得三杯酒、一塊紙,略表表做子孫的心。”員外道:
“媽媽,你聽說麼?那有春盛擔子的,為不是子孫,這時還不來哩。”媽媽也老大不過意。員外又問引孫道:
“你看那邊鴉飛不過的莊宅,石羊石虎的墳頭,怎不去?到俺這裏做甚麼?”媽媽道:
“那邊的墳,知他是那家?他是劉家子孫,怎不到俺劉家墳上來?”員外道:
“媽媽。你才曉得引孫是劉家子孫。你先前可不說姐姐、姐夫是子孫麼?”媽媽道:
“我起初是錯見了,從今以後,侄兒隻在我家裏住。你是我一家之人,你休記得前日的不是。”引孫道:
“這個,侄兒怎敢?”媽媽道:
“吃的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員外叫引孫拜謝了媽媽。引孫拜下去道:
“全仗伯娘看劉氏一脈,照管孩心則個。”媽媽簌簌的掉下淚來。
正傷感處,張郎與女兒來了。員外與媽媽問其來遲之故,張郎道:
“先到寒家墳上,完了事,才到這裏來,所以遲了。”媽媽道:
“怎不先來上俺家的墳?要俺老兩口兒等這半日?”張郎道:
“我是張家子孫,禮上須先完張家的事。”媽媽道:
“姐姐呢?”張郎道:
“姐姐也是張家媳婦。”媽媽見這幾句話恰恰對著適間所言的,氣得目瞪口呆,變了色道:
“你既是張家的兒子媳婦,怎生掌把著劉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兒處把那放鑰匙的匣兒奪將過來,道:
“已後張自張,劉自劉!”徑把匣兒交與引孫了,道:
“今後隻是俺劉家人當家!”此時連劉員外也不料媽媽如此決斷,那張郎與引姐平日護他慣了的,一發不知在那裏說起,老大的沒趣,心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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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連媽媽也變了卦?”竟不知媽媽已被員外勸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張郎還指點叫擺祭物,員外、媽媽大怒道:
“我劉家祖宗不吃你張家殘食,改日另祭。”各不喜歡而散。
張郎與引姐回到家來,好生埋怨道:
“誰匡先上了自家墳,討得這番發惱不打緊,連家私也奪去與引孫掌把了。這如何氣得過?卻又是媽媽做主的,一發作怪。”引姐道:
“爹媽認道隻有引孫一個是劉家親人,所以如此。當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覺,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時,生下個兄弟,須不讓那引孫做天氣。況且自己兄弟還情願的,讓與引孫,實是氣不幹。”張郎道:
“平日又與冤家對頭,如今他當了家,我們倒要在他喉下取氣了。怎麼好?還不如再求媽媽則個。”引姐道:
“是媽媽主的意,如何求得轉?我有道理,隻叫引孫一樣當不成家罷了。”張郎問道:
“計將安出?”引姐隻不肯說,但道是:
“做出便見,不必細問!”明日,劉員外做個東道,請著鄰裏人把家私交與引孫掌把。
媽媽也是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曉得這個消息,道是張郎沒趣,打發出外去了。自己著人悄悄向東莊姑娘處說了,接了小梅家來。元來小梅在東莊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已是三歲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覷他母子,隻不把家裏知道。惟恐張郎曉得,生出別樣毒害來,還要等他再長成些,才與父母說破。而今因為氣不過引孫做財主,隻得去接了他母子來家。次日來對員外道:
“爹爹不認女婿做兒子罷,怎麼連女兒也不認了?”員外道:
“怎麼不認?隻是不如引孫親些。”引姐道:
“女兒是親生,怎麼倒不如他親?”員外道:
“你須是張家人了,他須是劉家親人。”引姐道:
“便做道是’親’,未必就該是他掌把家私!”員外道:
“除非再有親似他的,才奪得他。那裏還有?”引姐笑道:
“隻怕有也不見得。”劉員外與媽媽也隻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隻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
“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
“你在那裏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
“誰逃走?須守著孩兒哩。”員外道:
“誰是孩兒?”小梅著兒子道:
“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
“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麼說?敢是夢裏麼?”小梅道:
“隻問姑娘,便見明白。”員外與媽媽道:
“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
“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絕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莊姑娘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這三年,隻在東莊姑娘處撫養。
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才說破。
今見父親認道隻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麼?”小梅也道:
“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這個孩兒!”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裏感激著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
“元來親的隻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著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絕後,早則不在絕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主意:
把家私做三分分開:
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後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著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著,畢竟培養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後;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有詩為證:
女婿如何有異圖?總因財利令親疏;若非孝女關疼熱,畢竟劉家有後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