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曾與小妾議之。”孫富欣然問道:

“尊寵必有妙策。”公子道:

“他意欲僑居蘇杭,流連山水。使小弟先回,求親友宛轉於家君之前。

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後圖歸,高明以為何如?”孫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

“小弟乍會之間,交淺言深,誠恐見怪。”公子道:

“正賴高明指教,何必謙遜 ?”孫富道:

“尊大人位居方麵,必嚴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遊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之人。況且賢親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個不識時務的進言於尊大人之前,見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無詞以回複尊寵。即使留連山水,亦非長久之計。萬一資斧困竭,豈不進退兩難 !”公子自知手中隻有五十金,此時費去大半,說到資斧困竭,進退兩難,不覺點頭道是。

孫富又道:

“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俯聽否?”公子道:

“承兄過愛,更求盡言。”孫富道:

“疏不間親,還是莫說罷。”公子道:

“但說何妨。”孫富道:

“自古道婦人水性無常,況煙花之輩少真多假。他既係六院名姝,相識定滿天下。

或者南邊原有舊約,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公子道:

“這個恐未必然。”孫富道:

“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輕薄,兄留麗人獨居,難保無逾牆鑽穴之事。若挈之同歸,愈增尊大人之怒。為兄之計,未有善策。況父子天倫必不可絕。

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海內必以兄為浮浪不經之人。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

“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

“仆有一計,於兄甚便。

隻恐兄溺枕席之愛,未必能行,使仆空費詞說耳!”公子道:

“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孫富道:

“兄飄零歲餘,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之人,不堪承繼家業耳。

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仆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隻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為福,兄請三思。仆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於萬一也。”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

“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裏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其心肯,當奉複耳。”孫富道:

“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問道:

“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鬱鬱如此?”公子歎息而已,終不啟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決不下,坐於床頭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來,又歎一口氣。十娘道:

“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歎息?”公子擁被而起,欲言不語者幾次,撲簌簌掉下淚來。十娘抱持公子於懷間,軟言撫慰道:

“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曆盡艱難,得有今日。然相從數千裏,未曾哀戚。今將渡江,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盡可商量,萬勿諱也。”公子再四被逼不過,隻得含淚而言道:

“仆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麵,拘於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公子道:

“仆事內之人,當局而迷。孫友為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十娘道:

“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公子道:

“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仆告以來曆,並談及難歸之故。

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願。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

“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

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複,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裏?”公子收淚道:

“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

“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

“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於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豔,香風拂拂,光采照人。裝束方完,天色已曉。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複依允。孫富道:

“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台為信。”公子又回複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

“可便抬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十娘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

“方才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孫富視十娘已為甕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鑰開鎖,內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隻見翠羽明王當,瑤簪寶珥,充、牣於中,約值數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蕭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起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於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

“可惜!可惜!” 正不知什麼緣故。

最後又抽一箱,箱中複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采,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

“我與李郎備嚐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又對李甲道:

“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於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遝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江魚之腹。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

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淨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

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於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淩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

“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

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複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歎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

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於盲人,以致恩變為仇,萬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歎雲: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