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課
中短篇小說
作者:強雯
父親一進門,就看見了掛在客廳牆上的兩幅油畫。“畫得不好。”罕有的,他這麼直率地說,然後就坐到沙發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兩幅畫。
“哪裏不好?”我賭氣地問。那時我正在學國畫,自認為對藝術有鑒賞力,牆上的兩幅畫分別畫著森林溪畔的春和秋,看得出來,空氣相當透明,山脈的輪廓、細節清楚分明,當然,它也是一幅很好模仿的畫,我常凝望它們,希望某天可以去這樣的森林漫步。最關鍵的是,那幅畫買得不貴,這讓我十分得意。
“太死板了。”父親盯著那畫說。“油畫不是這樣畫的。”
“這是裝飾畫,裝飾畫都是這個樣子。”我一邊說,一邊在腦子裏迅速搜尋“陸家堡客廳裝飾畫市場”的其它畫作,確實如此,我說得沒錯,那裏的所有畫作都是這樣。
父親不再爭辯,他把視線轉向了房間的其它布置,他已經三個月沒來我的寓所了,久別重逢,或許應該聊點別的。
可是房間裏除了宣紙、筆墨、就是大堆的畫譜及連環畫。他隨手挑了一本,16開本的《西廂記》,他把書頁翻得噗噗作響,“這是王叔暉的版本?我當小孩時就看王叔暉的連環畫。”他回頭笑著對我說,把書放回了原處。
對於他的童年,那是百談不厭。而且,那也是我們在老家常談不衰的一個話題,不過,在這個近似於簡陋辦公室的寓所裏,我們僅僅是憧憬了一下,即可化散。
沒有回憶,也要吃飯。還好我早有準備,預先買了一瓶老白幹,一些涼菜,再做個番茄雞蛋湯,午飯湊合著有了。席間彼此少話,我的筆墨書香沒能走進這個戀愛中的老人心裏,父親一人喝酒,聊了下他剛爬過的雞腳山,雞腳山上的枇杷酒,之後就連連犯困,和衣倒在客廳沙發上,我則外出寫生,再回來後,發現他已不在房間。
我的寓所和父親現在的家並不遠,55歲那年,他再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約在路邊的小餐館見麵、聊天,詢問近況。我不去他的新家,他也少來我的住處,他時常和新妻遊山、漫步,偶爾看看電影,餘生,讓他對戀愛有了緊迫感。
然而,他再婚後的生活似乎並不如意,有時他會抱怨去菜市或超市總是由他買單,而他每個月還要固定上繳生活費。手頭拮據,影響了他餘生的浪漫。不過,聽說我學畫以後,他不時來我這裏坐坐,隻是一見我提筆作畫,就匆忙離開。
父親從未教過我畫畫,盡管別人都說他畫得很好。他13歲時的一幅水彩還刊登在當年的《人民日報》上,他年過半百的中學同學告訴我這些時,我並不相信。
“我小時候長得很漂亮。烏雅鎮的師生都愛給我作畫。”每次,父親隻提這一句,他幼年時的臉蛋紅潤的,眼睛大而靈動,人人都誇讚,愛捏他,然後以糖果誘惑他作模特。那是他印象中,最可愛的烏雅鎮,因為烏雅鎮的人都寵他。
這一段得意的敘述在我12歲暑假那年集中到來,父親的搖曳多姿的童年比我彼時的假期有趣得多。
那時同學們或參加夏令營,或與父母同遊祖國神州,而我隻能在父親的敘述裏幻遊。多年之後,我開始懷疑,那些關於烏雅鎮的事情是他的敘述,還是我寂寞假期裏的一種想象?
不過他確實是在那個號稱美術之鄉的“烏雅鎮”呆過,自幼跟隨他的叔叔習畫,有過紮實的素描和水彩功底,我也曾偷偷翻閱他床底的那個老箱子,有他少年時收集的各種書刊插圖,也有水彩寫生,明信片般大小,非常的節約紙張。還有一些信件,是找朋友索要某些畫作未果,而被退回來的。
我後來被帶去見他的叔叔,我的四爺爺,他仍舊在烏雅鎮,不過退休了,老伴離世,兒女在國外,他唯有每天看看報紙打發時間。我們在那裏小住幾周,有時被兩個大人帶到烏雅鎮街上閑逛,但他們從未談過美術,隻聊些日常起居,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各自看報,隨手給我一本張樂平的漫畫。老房子、黯淡的塵光、到處亂放的老光鏡、油墨的味道,是我對烏雅鎮所有的印象。
父親在那個老去的光影裏,是怎麼得到快樂的?我想象不出來,隻覺得烏雅鎮的樹葉特別髒,每層樹葉上都凝著一層煤灰,水泥車來來往往,在這裏大興土木,背著畫板的人們穿梭其中,各取所需。這裏要建造美術工作作坊了。我隻記得四爺爺黯然地說過。
美術課一周一次,完成了初級的樹幹、山石的描摹後,我開始學畫花卉。所有大葉類的花草,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荷葉,那種揮毫帶來的落拓不羈,更容易讓人體會到“一將功成”的虛榮。
濃淡、起承轉合,在三分鍾之內就要完成,快速生成的國畫作品,衝淡了對藝術求而不得的挫敗感,即使畫糟了,三分鍾再來一次,兩個小時的課堂裏,可以有無數個三分鍾,對於追求經濟效益的成年人來說,寫意課的出勤率總是很高。
“看看我畫的荷花。”我自得地把習作展開給父親看,“看這葉子。”
他隨著我的指引,小心謹慎地看下去。
“好不好?”我逼問他。
他不說話。
“看這裏。”我指著另一幅自認濃淡宜人的花葉說。
他依然不說話,隻是點點頭。
我笑笑,他的樣子真像我小時候。那年,我迷戀做各種小布偶,男的、女的、長發的、禿頭的,不過,他們都差一張臉。父親應允了我的要求,畫幾張俊男美女的臉,以供縫在我的布偶上。怎麼說呢?3天後,我得到那幾張臉後,差點哭起來。那些臉畫得醜極了,尤其是鼻孔,怎麼能這樣刻意地畫出來。我也許是抽泣了起來,因為父親的手按住了我的雙肩。“這麼好看,大眼睛、小嘴巴,標準美人。”
其實,我們當時都不懂,一個布偶,需要的隻是一個卡通臉蛋就夠了。
“其實他畫得沒那麼差!”多年後,我在國畫人物裏看見類似的臉譜畫時,想起了父親畫的那個洋娃娃,原諒了他。
可是,現在他的表情為何如此莫衷一是?
父親坐在我的沙發上,照例喝了我隻用4元買的老白幹一瓶,重複著他上次告訴我的雞腳山和雞腳山上的枇杷酒一事。我很想笑笑,以示羨慕他生活多姿多彩。但是很難,這兩周來,他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你們,吵架了?”再婚後的新妻比父親小15歲,熱衷廣場舞,有一雙淺黃色的舞蹈鞋。
“沒有——”他欲言又止,“你楊阿姨練舞去了。”
“練舞不錯啊,練舞讓人年輕。”
“老跟一個人跳沒意思啊。”
“你說的,還是她說的?”
他沒有回答我,又望著我牆上那兩幅油畫,“改天我來畫一幅,我比這個畫得好。”
“好啊,”我高興道,“你趕緊畫一幅來,我就把這幅換下來。”
幾隻擠癟的顏料管橫陳在地上、報紙上,金黃色的海麵一筆又一筆,翻著浪花。
“怎麼樣,爸爸畫得好不好?”父親轉過身來,看見了放學的我,毫不掩飾的得意。一艘帆船在驚濤駭浪上前行,金光燦燦,像極了那些年關當頭,新華書店裏擺放的裝飾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