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
作者：鄭也夫
時下國人的第一大焦慮是“科舉”。這競爭要吞噬孩子的一切課餘時間，要動用家長的全部智謀和錢財。家庭和社會合謀造就了一種苛刻的、力所難及的“成功觀”，導致多數學生十餘年來一直籠罩在挫折和焦慮之中。這些年高考錄取率不斷提升，競爭卻有增無減。我以為原因眾多，兩點至關重要。其一是獨子政策。獨子導致眾多父母有輸不起的心理，一定要讓這個獨苗圓自己的夢，也就當然地造成了“父母皆禍害”。教育成為國民焦慮的淵藪，實為古今中外所罕見，概因獨子政策乃人類曆史之僅存。其二，中小學水準原本就差距過大，這些年愈演愈烈，此乃社會不公，強強（好學校與都市人、與權勢者）結合的產物。
大學畢業生中的多數人成為白領階層，白領是社會中間階層的主流。但細檢今日中國中間階層的現狀，我們發現他們的日子並不是過得有滋有味，而是單調無聊。這是很大的問題，因為他們理當為多數社會成員提供生活的樣本。原因還是當代中國教育的罪過。它不去幫助其成員找到興趣，卻剝奪了他們找到各自興趣的起碼的時間和空間，乃至多數人畢業後，成為沒有任何興趣的人。
在興趣的維度上，今天受過較多教育的人甚至不如受過較少教育的人。於是構成一個相當嚴峻的局麵，一個中國曆史上最蒼白的小康階層出現了。他們完全沒有個性和興趣，隻會跟從時尚。舊時的貴族會生活，因為舊時的貴族教育主要是指導生活而不是生產，那種教育的目的在於教會他們藝術化地生活，不沿物欲之途走向墮落。現代教育的重心原本就是教人們生產而非生活，中國當代教育幹脆就是打壓興趣和個性。它不是要為你提供一塊敲門磚，而是要將你本人燒成敲門磚，興趣豈不成了這生冷磚頭上奢侈的花紋，完全無助於敲門。深深地投入到興趣活動中是提高生活品質的最佳途徑。但從事一種有深度的遊戲的興趣和能力需要開發和積累。不能融入某項精妙的遊戲，便隻能出門進賣場，回家看電視。中產階層大多數成員都是寡趣的，豈止反常，他們將給社會提供一個乏味無聊的樣本：溫飽之後唯有物欲。無聊似乎是焦慮的反麵，但它們恰成一枚硬幣，無聊的人遇到麻煩必然焦慮，因為內心貧乏。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裏，個體的定力相當大程度上來自於他超越功利的愛好和情趣。
官員和商人與上述白領們有很大不同。多數白領的工作缺乏自主性和複雜性，官員和商人的工作具備這些。空虛無聊不是他們情緒的主要特征，焦慮才是他們的主要心理特征。他們免於無聊是因為工作有風險，他們深陷焦慮則是因為風險太大。官與商雖置身不同的場域，在當下的中國，在風險及其造就的心態上兩者是相似的。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犯了法違了規。而腐敗演至今日，一定是因為主動腐敗的人越來越多，乃至今天成為難於悖逆、席卷眾官眾商的氛圍。即使是一個謹慎的犯法者，他還是知道有出事的可能。因為有不可預料的因素。於是必然地，他們開始了內心的焦慮。很多商人將配偶和子女送到國外，自己孑然一身留守國內。他們知道自己在走鋼絲，也知道沒有其他選擇，隻好送走妻兒，自身的犯法與懲處的陰影，現狀的不可悖逆與未來的不可預測，構成巨大的反差，令他們屢屢有前途難卜之焦慮。
我們不得不說，在製度上要重新安排，不管何等艱巨，不為別的，為大家免於焦慮和空虛。
責任編輯 穀勝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