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之困

封麵文章

作者:李雪

每到年根兒,京城裏的手藝人都各有各忙,各有各打算。

就以素有“當代官窯”之稱的京城百工坊來說,往年,這裏的手藝人常參加離這不遠的龍潭廟會,或者去一直以民俗味兒著稱的廠甸廟會。京城百工坊非物質文化遺產辦主任、非遺傳承人張新超說,“每個手藝人對每個廟會哪件好賣、賣多少心裏都有數。”足可見藝人們對各家廟會的熟稔程度。

而這個春節,在這裏設立工作室的剪紙大師徐陽、糖畫藝人範書峰和不少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提前好幾個月,甚至半年就已經做出來一批成品,裝好了箱,打好了包,擎等著拉到台灣和曼穀去賣了。

原來,今年百工坊一改傳統,要組織手藝人參加這兩個地方的廟會,把“手藝範兒”耍出國。

當然,除了他們,絕大多數藝人賣作品也好,現場展示也罷,還是留守本地的多,比如做葫蘆烙畫的高級工藝美術師季順就告訴記者,他今年要參加的大多是東城區組織的民俗活動。

再比如,像邢蘭香——北京料器第六代傳人,就因為“歲數大了,不想受那累了”,春節期間一般不去任何活動,都是讓徒弟們參加。看來,這位已經七十歲的料器大師,除了守著百工坊“料器邢”這個北京料器僅剩的一個攤兒之外,已經沒有更多精力參與活動類的事了。

春節,自然是傳統非遺技藝和老百姓親近的一個重要節點,手藝人一到這個時候的各種忙叨和準備,就是為了多展示一點、多賣一點。既是傳承推廣所應該擔的責任,更有現實的生計考量。

然而,盡管看起來仍紅火熱鬧,在遊樂項目和小吃成了廟會主流,傳統民俗文化卻漸行漸遠的今天,一個年節民俗文化的式微,就意味著留給非遺手藝渠道和空間進一步的縮窄,是傳統手工藝在人們生活中日趨消融的某種縮影。

別讓非遺手藝,真應了那句調侃——非常遺憾。

絕活兒還是絕唱

“原來這一大塊地都是北京料器廠的,沒了!”說來也巧,京城百工坊本在北京料器廠原址所建,可如今,邢蘭香坐在“料器邢”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工作室裏,守著的卻是北京料器的全部了。

北京料器,就是通過一把鑷子,一盞燈火,把各色仿玉料棍烤軟,然後迅速捏塑,做成酷似琉璃、顏色鮮豔的生肖、瓜果等案頭陳設。在這間屋子裏,除了邢蘭香最新做的作品,還擺著不少料器廠剩的老貨。一盆繁複精致的盆栽造型料器“花開富貴”放置了幾十年,顏色依然很漂亮。

“我們老貨這花兒裏頭有金子,不擱金子不出這色兒啊!以前老廠子真金白銀地往裏擱,再過一百年,它還這模樣!”

邢老太太念叨的是做料棍的工序——化料。以前在料器廠,專門有人把金、銀、銅、鐵、錫跟石英砂按比例混合,製成各色料棍,現在料器廠早已不存在,料棍也就隻有一些農村作坊出了,但按老太太的說法是:“他們不給你擱好東西,出來就是慘淡的顏色。”

除了北京料器,北京補花、牙雕以及記者並沒有探知到的更多種手工藝都麵臨著同樣的問題——材料已經或者即將斷層斷檔,岌岌可危。目前邢蘭香還在用廠子裏剩的老料棍,勉強維持,但如果哪天連農村作坊都不出了,這門技藝也就真成了邢老太太所說的——“吹了”。

除了材料斷檔,不少手藝還後繼乏人。

就拿邢蘭香來說,曾經教過一百多個徒弟,現在也隻剩幾個還在苦苦堅守,其中兩位還是老人家的兒子。

同樣讓人唏噓的,還有張新超作為傳承人的北京補花項目。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北京補花這門北京特有的傳統織繡工藝從業人員數以十萬計,而現在,其他幾位傳人年齡大都在八、九十歲,隻剩下他在苦撐危局,技藝極度瀕危。

“傳承的大體情況是這樣,老師願意教,徒弟不愛學。”張新超說,他想找幾個人把這裏頭的門道傾囊相授,但卻苦於沒人學,“人家問我學這個幹什麼?很多都是這種情況。”

“博物館”外的意義

手工藝,在隨著工業化生產取代手工業之後,它的衰微是一種必然。

就拿北京補花來說,在工藝美術最繁榮的時期,張新超當時所在的補花廠每年生產床罩、被罩、桌布等實用品,依靠出口幫國家掙取了大量外彙。後來固然由於出口權放開,鄉鎮外加工點自行出口、惡性競爭的原因,倒下了一大批工藝美術企業。但滅掉抽紗這個行業、以及補花等繡製手藝的最根本原因,還是在於更便宜、更有效率的工業產品代替了原來的手工織繡,張新超形容這種情況就像“用數碼技術代替膠片技術一樣,非常致命。”

再比如,早年間,家裏裝修、打家具要靠木匠。其中的木工活就涉及了鋸木頭、開木材、劈板兒、做稱兒等一大堆工藝,甚至把時間再往前倒,前人做家具是榫卯結構,使用的膠還要分魚皮膘和豬皮膘。這些要技術的手藝,隨著板材的出現,也離我們越來越遠。

“木料的特性,手藝力度的掌握,一件作品的構思,這些都需要一個木匠多年的鑽研、磨練和創造。但它和我們現在的生活有什麼關係?人們幾乎很難找到它大批量、工業化生產的可能性。”就如城市文化學者袁家方所說,隨著乳膠的出現,誰還去熬這豬皮膘?

那麼,從最生活化的納鞋底、家織布、木工活,到高雅一點的鈞瓷、蜀錦、斫琴,這些技藝,在“博物館”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首先,不得不承認的是,手藝對自然、對人的親近。

就像郭沫若先生曾作過的一首詩:“新知雖勤摩挲,舊伴每付消融。化作紙漿造紙,升華變幻無窮。”——一雙內聯升,材料取之自然,製作過程中所消耗的能源很小,副產品很少,對人體沒有化學和物理傷害,它養腳、透氣而又舒服。最終,這雙鞋廢棄了的時候,它能自然降解,從而回歸自然。

在很多時候,人們之所以推崇手工藝,就是因為一雙手所帶來的可靠、親切、耐用,在工業社會很少見,也最難能可貴。手工藝固然成本高、批量小,但這也意味著,它能以個性定製的方式來滿足人們的需求。

再有,手藝能給現代工業帶來啟發。

就說北京做風箏的“鷹王”,用竹子軋製一個立體鷹風箏,鷹嘴隻拴一根線(一般三根線才牢固),放飛時,70度角一飛衝天。這門絕活兒中所涉及的材料學、流體力學和靜力學,就是袁家方所強調的:“在手工業和手工藝的發展過程中,民間往往從經驗中提取出來很樸素的自然科學知識。”

那麼,如果今天我們梳理這些蘊含著樸素經驗的傳統技藝,再從其中提取出新的東西,也許就能對現代工業生產、工業流程產生不少修正和啟迪。

在日本,百年製墨字號吳竹公司受到超細碳粉啟發研製出融雪劑、蓄電池塗料等現代產品;1899年創立,以製作佛具貼金所用金箔起家的蚊穀產業,通過研究金箔敲打前後分子形態的變化,發明出用於印刷的燙箔技術——現代工業從手工中提煉方式方法,其實有不少先例。

手藝裏凝結的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和個性,這點自然母庸置疑。而如果把它在相當深、相當廣的領域進行深挖,讓現代工業和傳統文化源流融合,那麼中國製造也就有了民族個性。

正如袁家方所說:“競爭到最高端的地步,還得從傳統文化裏下功夫。”

誰才是主要矛盾

不過首先,對於保護非遺手藝這個大課題,還是需要梳理。

一門織繡技藝,除了分寸、力道的講究,還關乎針法、針的挑選、絲線的選擇、絲線的染色等諸多門道。所有這些學問絕不能隻在字麵上做文章,這種整理還要從實際的人、實際的物出發,把它們記錄。

再有,民間小吃,有多少種不真了;工藝品有多少斷檔了;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的手藝早就沒影了——各門技藝的存續狀況也需要關注。

玉雕、金銀器、景泰藍,這種材質昂貴、工藝很“招人”的工藝現在活得很好,從業人員甚至比上世紀工藝美術最頂峰的時期還多。其中做景泰藍的北京市琺琅廠,是國家生產性保護基地,經濟效益很好,給國家創造了很多價值,所以扶植力度很大。而那些材質便宜、百姓不了解、收藏受眾很小,如曹氏風箏、北京補花這種活得很瀕危的項目,在政策上反而沒有得到特殊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