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俏逸雲除欲除盡 德慧生救人救澈(1 / 3)

第五回 俏逸雲除欲除盡 德慧生救人救澈

話說德夫人聽逸雲說:他此刻且不知道他是女人,怎樣嫁人呢?慌忙問道:“此話怎講?”逸雲道:“《金剛經》雲:‘無人相,無我相。’世間萬事皆壞在有人相我相。《維摩詰經》:維摩諸說法的時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薩以下諸大菩薩,花不著身,隻有須菩提花著其身,是何故呢?因為眾人皆不見天女是女人,所以花不著身;須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所以見天女是女人,花立刻便著其身。推到極處,豈但天女不是女身,維摩詰空中,那得會有天女?因須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維摩詰化天女身而為說法。我輩種種煩惱,無窮痛苦,都從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這一念上生出來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無分別,這就入了西方淨土極樂世界了。”

德夫人道:“你說了一段佛法,我還不能甚懂,難道你現在無論見了何等樣的男子,都無一點愛心嗎?”逸雲道:“不然。愛心怎能沒有?隻是不分男女,卻分輕重。譬如見了一個才子,美人,英雄,高士,卻是從欽敬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尋常人卻與我親近的,便是從交感上生出來的愛心;見了些下等愚蠢的人,又從悲憫上生出愛心來。總之,無不愛之人,隻是不管他是男是女。”德夫人連連點頭說:“師兄不但是師兄,我真要認你做師父了。”又問道:“你是幾時澈悟到這步田地的呢?”逸雲道:“也不過這一二年。”德夫人道:“怎樣便會證明到這地步呢?”逸雲道:“隻是一個變字。《易經》說:‘窮則變,變則通。’天下沒有個不變會通的人。”

德夫人道:“請你把這一節一節怎樣變法,可以指示我們罷?”逸雲道:“兩位太太不嫌煩瑣,我就說說何妨。我十二三歲時什麼都不懂,卻也沒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歲,初開知識,就知道喜歡男人了;卻是喜歡的美男子。怎樣叫美男子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戲子唱小旦的,覺得他實在是好。到了十六七歲,就覺得這一種人真是泥捏的絹糊的,外麵好看,內裏一點兒沒有;必須有點斯文氣,或者有點英武氣,才算個人,這就是同任三爺要好的時候了。再到十六八歲,就變做專愛才子英雄,看那報館裏做論的人,下筆千言,天下事沒有一件不知道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學生,或者看人兩國打仗要去觀戰,或者自己請赴前敵,或者借個題目自己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槍把人打死,再一洋槍把自己打死,真是英雄!後來細細察看,知道那發議論的,大都知一不知二,為私不為公,不能算個才子。那些借題目自盡的,一半是發了瘋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愚弄,更不能算個英雄。隻有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練一軍,救兄於祁門,後來所向無故,團守雨花台,畢竟克複南京而後己,是個真英雄!再到十八九歲又變了,覺得曾氏弟兄的才子英雄,還有不足處,必須像諸葛武侯才算才子,關公、趙雲才算得英雄;再後覺得管仲、樂毅方是英雄,莊周、列禦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極處,除非孔聖人、李老君、釋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英雄呢!推到這裏,世間就沒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沒有我中意的,反過來又變做沒有我不中意的人,這就是屢變的情形。近來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做兩個人:,一個叫做住世的逸雲,既做了鬥姥宮的姑子,凡我應做的事都做。不管什麼人,要我說話就說話,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摟就摟,要抱就抱,都無不可,隻是陪他睡覺做不到;又一個我呢,叫做出世的逸雲,終日裏但凡閑暇的時候,就去同那儒釋道三教的聖人頑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變的把戲,很夠開心的了。”

德夫人聽得喜歡異常,方要再往下問,那邊慧生過來說:“天不早了,睡罷!還要起五更等著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您沒有聽見逸雲師兄談的話好極了,比一卷書還有趣呢!我真不想睡,隻是願意聽。”慧生說:“這麼好聽,你為什麼不叫我來聽聽呢?”德夫人說:“我聽入了迷,什麼都不知道了,還顧得叫你呢!可是好多時沒有喝茶了。王媽,王媽!咦!這王媽怎麼不答應人呢?”

逸雲下了炕說:“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說:“你真聽迷了,那裏有王媽呢?”德夫人說:“不是出店的時候,他跟著的嗎?”慧生又大笑。環翠說:“德太太,您忘記了,不是我們出嶽廟的時侯,他嚷頭疼的了不得,所以打發他回店去,就順便叫人送行李來的嗎?不然這鋪蓋怎樣會知道送來呢?”德夫人說:“可不是,我真聽迷糊了。”慧生又問:“你們談的怎麼這麼有勁?”德夫人說:“我告訴你罷,我因為這逸雲有文有武,又能幹,又謙和,真愛極了!我想把他……”

說到這裏,逸雲笑嘻嘻的提了一壺茶進來說:“我真該死!飯後衝了一壺茶,擱在外間桌上,我竟忘了取進來,都涼透了!這新泡來的,您喝罷。”左手拿了幾個茶碗,一一斟過。逸雲既來,德夫人適才要說的話,自然說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天將欲明,逸雲先醒,去叫人燒了茶水、洗臉水,招呼各人起來,煮了幾個雞蛋,燙了一壺熱酒,說:“外邊冷的利害,吃點酒擋寒氣。”各人吃了兩杯,覺得腹中和暖,其時東方業已發白,德夫人、環翠坐了小轎,披了皮鬥篷,環翠本沒有,是慧生不用借給他的。

慧生、老殘步行,不遠便到了日觀峰亭子等日出。看那東邊天腳下已通紅,一片朝霞,越過越明,見那地下冒出一個紫紅色的太陽牙子出來。逸雲指道:“您瞧那地邊上有一條明的跟一條金絲一樣的,相傳那就是海水。”隻說了兩句話,那太陽已半輪出地了。隻可恨地皮上麵,有條黑雲像帶子一樣橫著。那太陽才出地,又鑽進黑帶子裏去,再從黑帶子裏出來,輪腳已離了地,那一條金線也看不見了。德夫人說:“我們去罷。”回頭向西,看了丈人峰、舍身岩、玉皇頂,到了秦始皇沒字碑上,摩挲了一會兒。原來這碑並不是個石片子,竟是疊角斬方的一枝石柱,上麵竟半個字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