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 _ 李嘉茵(二等獎)(1 / 3)

/一

桌上擺著一缸魚,五條。灰突突的,泛著汙色,拖著招搖的黑紗綢尾鰭搖來曳去。微微泛綠的水底折射著陰慘日光。

我瞅了幾日,一動不動坐著,點根七星,看日光在魚缸底凝成一個瘦小又極亮的光斑。有時坐在桌上,將思緒浸入陰綠的水底,看它們半透明的嘴唇開合著,喃喃訴說。我瞅著它們矮小沙丘樣突起的背鰭,隱隱現出淺白的脈絡。手指不覺一顫,煙灰簌簌抖落,靜緩地沉入水底,那纖巧的顆粒,湮滅的火星。像是一座唐突的海底火山,噴發在了厚重的南極冰蓋下。

它們無恙,仍蠢笨地搖來曳去,像一團昏黑的迷霧,裹挾著刻毒的詛咒。

我愛盯著玻璃缸中日光篩下的斑駁光暈,卻鮮少推窗而視。我不喜歡旅館外稠綠寂靜的野地和倏爾閃過的巴掌大的飛蛾。茸黃身體下,過於纖細柔軟的足踝會一不小心纏上綠紗窗,痙攣地掙動著,觸須彈動好似烈風吹刮初夏的嫩柳條。我悲憫又嫌怨地看向它,它被卡在玻璃與窗紗之間。

伴著蛾翅翕動的喧噪,一根煙燃盡成灰,我走過去推開窗玻璃。了無痕跡,一切安謐。但或許蛾翅的磷粉粘染了玻璃。

桔色的暮景自那紅圓一點層層洇散,滿漲的明霞光填補了城堡尖頂那塊褪色的彩漆。腐鏽的雕花鐵柵欄圈圍起無盡的蒿草,就像陶罐攔不住幼年榕樹的根莖長勢。我猜想有朝一日那濃綠的汁水會淌得肆無忌憚,像浸過巫女啜飲的靈藥。

那曾經是一個遊樂場。也曾一度繁華富麗、燈火洋溢,是這個荒涼偏僻小鎮上的一道幻景。絡繹的遊客曾經帶來不小的希望,卻沒能為小鎮帶來顯耀的廣廈,開發商埋下的種,卻沒能長出鋼鐵森林和法桐大道,無人踐踏的草甸最終也無人修剪,穿過鐵柵欄,與那漫野的蒿草勾連一片,一季又一季荒蕪。

/二

暫居的賓館很大,空寂。外表軒昂氣派,仿效著歐式華堂,四壁掛著宮廷貴婦的肖像,羽毛寬帽,纖窄細腰,豐滿飽脹的鯨魚骨裙。紅毯綿展向每個角落,顏色暗沉、無精打采,許久無人打理,卻妄想要承接畫框中名流仕女垂下的華美裙擺。

我的房間在三層,還算寬敞明亮。夜裏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泛潮剝落的牆皮,耳中寂然一片,寧謐無聲,不真實的觸感像是月光牽引的潮汐,湧起又落下。

清早的乳白色日光在床前的空地上投下不規則的光斑。玻璃魚缸中僅剩了四條黑金魚麻木而遲緩地遊動。回想起昨夜,我疑心另一條魚是被編織成網的絲縷月光打撈去了。

/三

半睡半醒之間,我被一陣收拾東西的聲響吵醒,抬腕看表,四點鍾。這一覺睡了很久。

覺察到我醒來,一個身穿客房部製服的女孩停住了擦拭電視機的動作,回身衝我笑笑。

有些驚訝,從前住過的旅館,總是能自動摸清人的習性一般,在客人外出的功夫派人打掃,甚至有一回我在房間內待了一整日,不過是出門吃晚飯的罅隙,回來推開房門發覺竟一室整潔。旅館像是撒開的一張綿軟無聲的蛛網,有絲毫的震顫都能使推著盛滿床單浴巾鐵輪車的保潔人員覺察。

女孩身著亞麻色套裝,白襯衫熨帖,瘦削的一步裙在走動時漾起魚尾似的波紋。發絲抿緊,脖頸修長優雅,沒有帶胸牌。

你可見到了那條魚?我在心裏問道。

再試一次。

“你……的名字?”

女孩動作一滯,微微偏頭看我。“叫梔子吧。”

女孩疊起墩布,用潔淨如新的一側輕拭著魚缸外壁,黑金魚們依舊呆鈍遲緩地遊動。她忽然停下了動作,歪頭看著它們遊動的樸拙身形,發出一聲感慨:“看上去陰慘慘的呢。”

接著她站起身,重新審視了瓷磚的光潔程度和被我揉作一團的被褥,我擺擺手示意不必麻煩了。

“你打算長住吧?可以幫你搬一盆綠蘿來。”她最後補充了房間裏的瓶裝飲用水,笑著關上門。這笑容並不是為酒店星級或客人身份定製,貼在臉上真假難辨的那種。她笑得舒心愜意,像是注視著日光裏綠芽尖上潤澤的飽滿柔光。在我揉皺泛黃的記憶裏似乎有跡可循,細聽,緩緩鋪展開時有紙張翕動的細瑣回音。

不過一刻鍾,綠蘿送來了。我把它擺在窗台上,油綠的葉蒙上一層乳白色光暈。長枝閑散垂下,由密轉疏,錯落有致,仿若一隻精致的綠流蘇耳環。

我再望向魚缸時,便發覺已摻進了一抹綠。揉散在細膩的水紋裏,像灑下一把青檬綠藻,浮動無定。黑金魚靜靜擺尾,從中透出些許優雅。

我湊近了去看綠蘿,發覺葉子上生出了細小的紅茸茸的斑點,圓滑的葉麵就好似瓢蟲光滑鮮柔的背,帶有新月的弧度。妻子也很喜歡擺弄植物,好似天生與花草相近。靜棠,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名字的蠱惑。靜棠喜歡用一個米色的噴水壺,照料植物的樣子好似演示茶道。

/四

我記起了來到此處的目的,曾經一度忘記的目的。

在嵐山站前,有幾股稀疏的淺霧流散在天地間,不時顯現出一方朗潤山野。我身裹風衣,夾著一根煙,看不清這片荒煙蔓草。

站牌上隻有無比清瘦的兩字,嵐山。沒有打瞌睡的站務員,沒有花哨的自動售賣機,沒有密密匝匝的寬條幅廣告,沒有搶客的出租車司機,隻有一個賣金魚的老人。他低頭坐著,擺弄手邊一盆燈籠草。大大小小的玻璃魚缸擺放在一塊織染花布上,綠底紅花,泛白褪色卻沒了囂噪,格外淡雅。

好像蜷縮在破舊車廂一角瑩潔泛光的夢境。

我掐掉煙頭,受了蠱惑一般返身取回行李箱,向大霧盡頭走去。火車在我身後低沉哀鳴,喘息一陣,逝光一般疾馳。

就這樣我中途逃下了車,火車本是發往梅鎮的。我去那裏尋找離家半月的妻子。

我坐在飯桌上,盯著冰箱中取出半個月來凍得堅挺的玉米薄餅。目光遊移到臥室裏一塵不染的空床鋪上。我起身走到晾台上,看著她最喜歡的一盆燈籠草。提起噴水壺,晃晃,早已幹涸。

這時我才意識到她真的走了。她沒有像平日出差時留下字條,也並沒有帶走什麼,洗淨的衣物仍靜靜懸掛在晾台上,那件碎花襯衫袖口的紐扣依然沒能找到,最喜歡的駝色連衣裙沒有取下帶走。

夜裏我靜靜躺在床上,背對著她的那側床沿,鳴蟲在夜中沉吟,空落落的。我靜數心跳,像是用指節敲擊玻璃器皿,湊近了去聽那微弱的回聲。枕上早已沒有了她的氣息,我隻找到了一根枯黃微曲的發絲。

我擰亮台燈,翻開抽屜找煙,發現了一塊折好的地圖,有圓珠筆痕,圈住了遙遠的“梅鎮”。一種不安的焦躁和微喜湧上心頭,我因這不安而心安。

“我原本是要去往梅鎮的。”我對著魚缸喃喃說道。

“那為什麼留在了這裏?”

隻剩沉默,黑金魚自然不會發問。我側身躺下,盯著它們粼粼晃動的姿影,輕薄的尾鰭在水中滌蕩,擰滅了台燈。

清早起來,日影緩緩移動,魚又少了一條。

魚缸沒有破裂的痕跡,陰慘泛綠的缸底完好,周遭沒有水漬,莫非是自己躍向了窗外?

/五

我想起了自己的床單上有一塊暗沉酒漬。也許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就在枕邊,不曉得有沒有和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