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級的厲慧良
一代傑出京劇藝術大師厲慧良先生於1995年2月27日(農曆乙亥年正月二十八日)猝然仙逝的噩耗當天,含淚匆成的一幅來不及仔細推敲的挽聯。
七十二歲,年逾古稀。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也算是高齡長命壽終正寢了;而對於一位身懷絕技卓然不群的藝術巨匠說來,未免顯得過於倉促、為時太早了!因為就在厲先生辭世的前十幾天,他還在滬上全身披靠粉墨登場,揮舞銀槍馳騁氍毹。誰能料到,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星期,這位青春猶葆餘勇未絕的"當代武王",竟然撒手人寰駕鶴西去!那出轟動申城天蟾逸夫舞台的《大戰宛城》,卻也成了他生命史"大戰完成"的封箱戲!人們在痛悼這顆國粹之星猝然隕落之餘,不能不追憶起他命運的坎坷和事業的輝煌……
敏而好學根基深厚
公元1923年3月30日(農曆癸亥年二月十四日),年輕的坤伶、京劇須生韓鳳奎,在隨戲班跑江湖、演到江蘇海門時,生下了她的愛子厲慧良。
厲慧良的父親名叫厲彥芝(舊時戲報上曾印有"立彥芝",其實是同一個人),原籍北京,是滿族旗人。他生於1896年,自幼酷愛皮黃,常到票房裏去過戲癮。13歲時開始向一位叫羅福山的票友學唱老旦,由於他學戲勤奮,成績顯著。於是竟然鬥膽與專業演員同台演起戲來。翻閱早年的戲報,可見他在天津通樂茶園等場所先後演出過《釣金龜.行路訓子》、《藥茶計》等劇,並有幸陪名噪一時的老生汪笑儂演《哭祖廟》,與小達子(即李少春之父李桂春)等合作演出《回荊州》等劇,很受戲迷們的賞識。後來因為"倒倉"(變聲)不順利,嗓子不行了,無奈隻得改學胡琴,拜在了董鳳年名下。也是他天分上佳,生就一雙靈巧的手,加上後天的勤學苦練,不出幾年,他就拉得一手好胡琴。開始,隻為專業或業餘的演員吊嗓,漸漸地,傍上了角兒。20歲出頭兒,隨專業演員南下大上海,繼之竟然被"金霸王"相中,約他為自己伴奏。更因彥芝為人豪爽俠義,二人脾氣相投,進而結為金蘭之好。金少山當年灌製的《坐寨盜馬》唱片,即是厲彥芝操琴。
韓鳳奎是厲彥芝的第二位妻子。此前,厲的原配夫人林小普為他生了長子慧斌,後因林氏患精神病,才又娶了續室。韓鳳奎為他生了慧良、慧敏、慧蘭、慧庚四個孩子。排行第六的慧森,則是韓鳳奎的師妹韓鳳英(非親姐妹,也嫁給厲彥芝)所生。
厲慧良雖然排行第二,可他的天分和才氣在兄弟姐妹中可是絕對的第一。5歲那年,他隨父母到了上海,父母搭入了由周筱卿經營的更新舞台戲班演戲,慧良也從此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涯。按照父親的安排,他每天必須早早起床,踢腿、耗鼎、下腰、跑虎跳,一句話,學練基本功,白天戲班沒戲,他也要到台上練毯子功,跑圓場。晚上散戲後,還得加一遍功。小小的年紀,負擔是夠重的。
那時候,上海講究連台本戲,一位叫陳嘉祥的編劇編了《西遊記》,並且大力推行機關布景聲光化電,戲裏需要若幹小猴猻簇擁著猴王孫悟空,誰來演?自然是小孩兒們,慧良近水樓台,成了群猴之一。小小的年紀能夠勾上猴臉登上舞台歡蹦亂跳,這對慧良說來是最願意幹的好差事。從那時起,他親身體味到當一名演員的樂趣,千人瞧,萬人看,風頭出盡,好不愜意!似乎可以說,正是從慧良首次登台扮演一個不起眼兒的小猴兒那一刻起,堅定了他一輩子唱戲、並且要從"不起眼兒"演成受人矚目的"大角兒"的決心。
"要想人前顯貴,必得背地受罪"這句戲諺恰好是慧良童年的寫照。厲彥芝和李桂春(小達子)是摯友,兩個人各有一名特別鍾愛的兒子:慧良和少春。也許是受了小達子的感染,厲彥芝也想象他刻意培養少春那樣,決心把自己的愛子慧良培養成另一名文武昆亂不擋的全才演員。他的目標很明確,讓兒子文學馬連良,武效楊小樓,同時還要把南方短打武生的本事學到手。這個目標可夠高的,對於一個羽毛未豐的娃娃說來,簡直是一種苛求。然而為了讓兒子成材、成大材,厲彥芝硬是橫下一條心,暫斂父子情,讓慧良吃盡人間苦中苦,以期讓他練就一身真本事,出人頭地,飛黃騰達。
初衷既定,厲彥芝便著手付諸實踐。他先為慧良請了兩位教師,一位教文,一位傳武。文戲老師是孟宏垣,教老生戲;武戲老師叫張福通,教武戲。孟老師性情溫和循循善誘,跟他學戲按部就班從容不迫。張老師脾氣暴躁動輒打人,跟他學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是生性剛強的慧良,從小就與眾不同,他不怕挨打,不怕吃苦,為了學成真本事,他什幺都豁得出去。人們常說練武術的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而學戲的要比練武術的還苦。三九天,隻穿一件水衣子在當院裏練,練出一身汗來再拿小風兒一抽,一刹時每個骨頭節兒都像針紮那般滋味兒。三伏天,卻要蹬上厚底靴,穿上胖襖,外披練功靠,起霸、走邊,耍槍花兒,舞大刀,直練得渾身發燒汗流浹背,稍有失手,不容分說,刀坯子,粗藤杆兒就無情地劈頭蓋臉打來,身上常常會被打出血印子。對於這種類乎天天"受刑"的日子,一般的孩子會承受不了,甚至會痛哭流涕,而小慧良卻能咬得住牙,任憑淚水在眼眶裏噙著,也決不肯讓它流出來。那時的童伶都是邊學邊演邊鞏固,學會一出戲就要登台亮相。慧良有時要演日、晚兩場,中間休息時不卸妝,不洗臉,常常是一條腿吊在門框上端著碗吃飯。正是在如此嚴酷的督導和日以繼夜的勤學苦練下,幼小的慧良才練就了過硬的腿功、腰功、1932年1月28日,日本軍國主義在上海突然發動了"一二八"事變,一時滬上陷入了戰亂之中,哪裏還有人有看戲的雅興。各個戲院都關門歇業了,更新舞台焉能例外?慧良不能演戲了,可功夫一天也不能擱。此時,厲彥芝又請了一位叫劉曉香的老師為他和其它童伶看功。不久,局勢稍微和緩了一些,一些成人班社漸漸恢複了演出。更新舞台的經理周筱卿和厲彥芝重整旗鼓,帶著以慧良為首的一批娃娃離開上海闖蕩江湖。為了擴大陣容,還邀請了小達子和李少春父子以及藍月春等名角兒加盟,先後巡演於蘇州、無錫和南京等地。
初出茅廬的慧良,這一次亮相蘇州開明大戲院,就來了個"開簾兒紅"。有一天,他和大哥慧斌合演《捉放曹》,他演陳宮,慧斌演曹操。年僅十歲的小老生不但扮相清秀,而且台風沉穩,唱做俱佳,引得台下看客不時為他鼓掌喝彩。人們斷言,這個小童伶日後定有大發展。
也正是這次巡演,奠定了厲慧良在"小班"(即童伶們的班子)裏的主演地位。既是主演就得具備充足的實力。首先得會得多,要經常更新自己所演的劇目。年幼的慧良有極強的上進心,為了讓自己長能耐,他在頻繁演出的間隙,一方麵不放過每個可以抓到的機會,觀摩前輩名家的演出;一方麵則是繼續不斷地向老師學戲。慧良是有心人,他看前輩的戲不是看熱鬧,而是看門道,他是在名家們表演中的細微末節裏"偷藝",從中悟出每個人的訣竅所在,進而化他為我,溶入自己的表演中。這一次到南京,慧良可看了不少好角兒的戲,馬連良、林樹森、藍月春,還有李萬春等人的表演讓他看得如醉如癡。陪達子大爺李桂春演《狸貓換太子》(扮演小俠艾虎),更讓他從這位身高不過一米五的主演,卻能威壓全台、令全場觀眾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本事上,領略到什幺叫"術",懂得了要想成好角兒,必須有掌握觀眾的能力。他從心裏佩服達子大爺,達子大爺也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侄子慧良身上,看到了他的前途。惺惺惜惺惺,李桂春欣然把自己的拿手戲《嶽母刺字》手把手地傳給慧良,慧良也對得起大爺,在南京的首演就大獲成功。由此,這出戲成了他的保留劇目之一。
厲慧良自幼勤學苦練,為他啟蒙的奶師們雖然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他從起步起,就循規蹈矩藝出正宗。也許正是因為他從小就沒有依附於某門某派,反倒為他習藝打開更寬廣的境界。縱觀他的成長過程,可謂轉益多師,諸多藝術前輩都在他身上傾注過心血。對此,他終生銘記於懷,直至晚年他還經常告誡青年演員:一定不能忘了奶師。我一生沒拜過什幺名師,我的這點本事都是那些不出名的老師們教出來的,也正是這些默默無聞的前輩,給我砸下了比較堅實的藝術基礎。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他們。
厲慧良等一班娃娃們,與"大班"的成人演員們同台獻藝。孩子們前麵唱娃娃戲,後麵的角兒們壓陣腳。然而,觀眾們常常是好奇的,他們對"小班"的戲格外感興趣。在南京演戲的同時,慧良沒斷了學戲,真正的是邊學邊演,邊演邊學。繼開蒙老師之後,厲彥芝又為愛子續請了趙瑞春、產寶福等老師,文戲武戲兼而學之,而且遵循的是正宗京朝派的戲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竟然能拿下二十來出骨子老戲,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翻開當時的戲報,人們不能不為他能戲眾多而吃驚,什幺《殺四門》、《八蠟廟》、《連環套》、《平貴別窯》,還有什幺《四郎探母》、《捉放曹》、《法門寺》和《失空斬》,等等等等,慧良演來均能像模像樣。於是,"厲家神童"的雅號便被喊了出來,這位"神童"也就自然成了"小班"裏的頭路角兒。
娃娃戲在南京成了氣候,回到上海同樣受到人們的青睞。1934年,上海更新舞台門前的廣告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觀看,因為這期廣告非同一般,一道橫杠把演員的名字分成上下兩塊,上麵是高雪樵、高百歲等名角兒的名字,而下麵的正當中,橫著寫了三個大字"厲慧良",旁邊立著的則是厲家小兄弟姐妹和其它小童伶的名字。顯而易見,慧良掛起了"特別牌",成了"小班"部分的挑梁小主演。這時候他演的戲碼就更多了,《打登州》、《戰太平》、《甘露寺》、《汾河灣》、《白蟒台》以及武戲《長阪坡》、猴戲《鬧天宮》等,相繼搬上了舞台。有時,"大班"演出《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高百歲特意讓慧良扮演"借東風"中的孔明。很明顯,高是在提攜後生,也足見他是多幺鍾愛慧良。這一來,慧良的名氣更大了。報紙對他大捧特捧,"厲家神童"的呼聲越來越高。上海麗歌唱片公司還為他和他的兄妹們灌製了唱片。
兒子成功,做父親的當然高興。厲彥芝目睹娃娃戲如日中天,內心自是欣慰。然而,由於童伶數目不多,不得不依附於"大班"謀個"半壁江山"。為了利於孩子們盡快成材,思之再四,他決定像北京的富連成那樣,招收學生,幹脆辦個科班,一麵傳藝,一麵演出。主意已定,立即延師招生,開班授業,1936年10月,"厲家班"在寧波正式成立了。其時,慧良年十四歲。
這一次是"小班"第二次隨"大班"到寧波演出。之後,又去了杭州。待到移師南京時,已是以號稱"厲氏五虎"的慧斌、慧良、慧敏、慧蘭和慧森為主,獨立作戰了。自然,老二慧良掛頭排,是厲家班的台柱子。厲彥芝為了進一步培養慧良,又為他聘請了出科於富連成的關盛明給他說老生戲。關盛明教戲嚴謹規範,完全是京朝派的格局。慧良生在海門長在江南,從沒到過北方,更沒機會經常觀摩京朝大師們的演出。幾年來,先後經產寶福、趙瑞春和這位關盛明老師的悉心傳授,著實領略了正統京劇的典雅與深邃,憑著他幼稚的分辨能力,卻也能夠親身體會到南北兩派京劇表演上的異同。從他的興趣講,他更喜歡京朝派的藝術,於是他更堅定了父親為自己設計的文追馬連良,武趕楊小樓的學習目標。
厲家班初創一炮而紅,無論在南京、鎮江還是蕪湖,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被譽為"江南第一童伶京班"。慧良本人更是大紅大紫。上海有本雜誌叫《藝術生活》,以好幾版的篇幅,報道了厲家班在各地巡演的盛況,介紹主要演員並刊登他們的照片。厲慧良扮演的楊延輝、喬玄和趙雲,神采飛揚,稚氣中透著靈氣,誰看了都覺得這是個大角兒的坯子。那時候,慧良不僅扮相清秀,而且有條好嗓子,所以他主要演文武老生戲,兼演一點武生戲、紅生戲和猴戲。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彼時厲家班正巡演於蕪湖。局勢的緊張使得他們不便回上海,隻得改弦易轍,轉道先後去了長沙和漢口。其間,出於強烈的愛國熱情,他們排演了《風波亭》和《抗金兵》,以鼓舞人們抗日救國的士氣。後因日本轟炸漢口,時局更為緊張,各界人士紛紛向大後方遷移。已具相當規模,擁有上百人的厲家班,也不得不溯江而上西行入川。
厲家班的成員分幾批乘船來到"陪都"重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戲班裏的孩子不是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他們不怕苦、不怕累,隻想有個太平的環境學戲、演戲。可誰又料到,到了重慶,仍沒逃脫掉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小日本的飛機頻繁地在上空盤旋。不時地扔下炸彈,山城的老百姓們終日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目睹國破家亡的淒慘景象,慧良心中既憤怒又痛心,他不甘做亡國奴,他不願在他學業日益精進的時候,受到戰亂的幹擾。他要演戲,他要演那些足以激發民族感情、鼓舞人們抗敵鬥誌的新戲、好戲。然而,"福不雙降,禍不單行",正當他決心以戲報國之際,個人偏又恰逢那道梨園子弟難以逃脫的難關--他的變聲期到了。"變聲",戲班兒裏習稱"倒倉",倒好了,從此一路暢通無阻;倒不好,嗓敗音失戲飯難保。即便能演,也隻能是半塊材料,演武演不了文,這還得有身過硬的武功才成。反之,如果文不成武不就,那就隻得當個"底包",或者幹脆改行。
慧良的嗓子黯啞了,不搪活了,《大保國》、《二進宮》、《四郎探母》、《失·空·斬》一類的大唱工戲頂不下來了。雖說過去也經常貼演《長阪坡》、《八蠟廟》、《殺四門》,但那隻是為了展示文武全才的一種襯托而已,如果真的以武生應工,怕是難以服人。處在這種吉凶未卜的十字路口上,當事者慧良自然心急如焚,而一向寄厚望於愛子的厲彥芝又怎能不憂心忡忡不知所措呢?眼看著厲家班剛樹起的一杆旗就要撐不住了,怎幺辦?為了戲班的現狀和未來,他無可奈何,隻得忍痛做出更換頭排的動議,即把其它人推倒大梁的位置,而讓慧良"靠邊兒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