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沒在意他說的話,心裏還在想著崔鄲所說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肚子裏一灌,隻覺得一陣涼意從喉頭往肚子裏慢慢擴散,不一會兒變成熱流,又從各處集聚心頭,然後慢慢向上湧動,直衝喉頭而來,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兩人話多起來了。
商隱是個內向人,雖喝了酒,但仍然喜歡在肚子裏琢磨事情。張永卻控製不了自己的哪,邊喝邊傾訴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個年頭,來京應試已經十年,年年落榜,家裏的那點山地薄田,快叫我給折騰光了!老父老母……可憐啊!還在盼望兒子跳龍門!龍門這等高,吾輩今生是跳不過去了!來——喝!”
商隱聽著,想到自己赴京應試,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沒能及第嗎?不由自主,潸然淚下。他沒有大喊大叫地哀鳴和傾訴,默默地坐著,慢慢地啜著酒。
突然,張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們不如一起去學仙,隱居學仙!如果你願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陽山,離我家不遠。王屋山在濟源縣北十五裏,玉陽山是王屋山的支脈,兩山毗連,周圍一百多裏,山高二十多裏,巍巍壯美。山上有許多道觀和廟宇。皇上們的公主和宮女,到這裏修道學仙的很多。東玉陽山,有個靈都觀,是唐睿宗玉貞公主修道學仙的地方。西玉陽山,有個清都觀,西陽公主曾來這裏修過道。”
張永見李商隱默默不語,以為他很同意去修道學仙,呷了口酒,道:
“華陽觀住的這位公主,聽說是敬宗皇上的女兒,沒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靈都觀的住持。有好多宮女跟她上山,住在東玉陽山的靈都觀裏。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姑),我都認識。她們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裏,常年不見個人,尤其看不見男人。——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隱自幼就對佛道感興趣,在過去落第之後,曾產生過隱居學仙的想法,此時經他這麼一煽動,大有躍躍欲試,恰合吾意之情,興奮地應諾道:
“好!吾輩遊仙山,了卻平生誌!像孟浩然那樣,吾輩‘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學仙玉陽東!’”
張永見李商隱已經允諾,非常高興,又痛飲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高聲吟詠道: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李商隱聽罷張永吟唱孟浩然詩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複吟詠著:“不才明主棄”,“南山歸敝廬”。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詩,吟道: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多喝了幾杯,孟浩然的詩勾起李商隱滿腹惆悵,眼含熱淚,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隻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當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維,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維的推薦沒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賞他的品德和詩才,君不聞: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們兄弟倆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黃袍,戴上黃冠,斬斷‘六根’,脫離‘六境’,誌在大乘,做一個雲遊五湖四海的雲遊先生。”
如果當真出家為道,李商隱心中又湧起一陣悲哀和難堪。堂叔臨終囑咐說:“重振李氏門風,就看你啦!”表叔崔戎臨終托孤,幾個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麼辦?無法解開沉重包袱,也無法解脫沉重的壓力,他長歎一聲,端起杯,一口啁幹,道: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進士考試,李商隱又名落孫山。
這是意料中事。試前幹謁主考官崔鄲,他已經說得很明確:認為自己小小年紀,竟卷入黨爭中,還謊說不是李宗閔黨中之人。他非常生氣,怎能讓自己及第!
當時朝中得勢的是李訓和鄭注。他倆先聯合宰相李宗閔,共同排擠李德裕。終於把他趕出京都後,李與鄭兩人又開始打擊李宗閔以及他的同黨楊虞卿和蕭浣。
京中小兒事件,是李、鄭放出的信號,名正言順地把朝中大臣的憤怒,引到楊虞卿身上,連左仆射吏部尚書令狐楚,都信以為真,在早朝時表示了憤慨,支持李訓和鄭注。而李、鄭也因此在打擊李宗閔的黑名單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並提議進封他為彭陽郡開國公。當然這是後來李、鄭為了拉攏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隱哪裏知道朝中大臣們勾心鬥角的詳情。
放榜那天,李商隱在秘書省東堂高懸的金榜上,查找沒有自己的名字,腦袋裏頓時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子,兩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過多少街坊,隨著人流走著走著,卻來到曲江池邊。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麵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綠綠的遊艇上,戲水宴飲,大呼小叫,心裏又羨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臥,仰望著蔚藍蔚藍的深邃的天空。
白雲在碧空飄浮,鳥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飛升……
好愜意呀!和白雲、鳥雀相伴,在碧空中遨遊。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已經消逝;不知已經遊到何方,空間仿佛已經斂跡,李商隱陶醉在似醒非醒似夢非夢之中。
“哎喲!李兄,怎麼躺在這裏呀?”
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漸漸聽出是張永的呼叫聲,睜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臉,遮住了碧藍的天空,圓凸凸的眼睛,驚疑地凝視著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剛剛還有兩個落榜學子投了江。”
張永拽著李商隱的手,唯恐他掙脫,跳進水中。
李商隱尚未轉過神來,還在留戀那碧空的遨遊。當聽到“投江自殺”,笑了。那美麗的碧空,還沒玩夠,自己怎麼會自殺呀!他把手抽回來,坐起身,道:
“真飄逸壯麗!叫我幹什麼?”
張永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不明白“飄逸壯麗”的意思。他不願意深思細想,天已不早,應當趕快上路,於是道:
“李兄,忘沒忘我們說的,落榜後我們去學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陽山,然後遨遊名山大川。”
李商隱聽得“遨遊”二字,雙眼閃亮,以為又要飛升碧空,遨遊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輕言托朋友,對麵九疑峰。’當然沒有忘!走,我們一起去遨遊碧空藍天!”
張永高興地拉起李商隱,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張永心中有數,自己不會及第,所以來看榜時,已把隨身帶的東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見李兄兩手空空,隨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裏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會遇到麻煩,說不定上不了玉陽山學仙。如果不拿東西,一走了之,令狐家準會以為他走失,或者以為他尋了短見,或者以為他無臉見人溜回家了,這幾種情形都不好,會把事情鬧大。
怎麼辦?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張永雇了兩匹西域快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隱又說又笑,並賽起馬來。
商隱在幕府中,學過騎馬射箭,跟隨表叔打過獵,對於賽馬,並不畏懼。
張永生活在濟源鄉下,家裏有個牧場,牧羊放牛還放馬,騎術不低。兩匹馬奔馳起來,張永總使自己的馬壓商隱馬一頭。
李商隱倔脾氣上來,哪肯服氣,總想追趕上,跑到前麵。
就這樣,從京城直跑到潼關,仍然沒能追上張永的馬。
張永看看天,日頭已經西斜,把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騎術啊!沒想到你一直生活在東都洛陽,卻練得一身好騎術,難得難得!”
“慚愧慚愧!始終沒能追過賢弟呀!”
張永看著滿臉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過了潼關,再往前走,要離開官道,走解州,經絳州,就到王屋山了。在這岔路口上,應當打尖吃飯,休息一會兒。重要的是還得跟他把話講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後悔急著下山。想到這兒,他跳下馬,不經意地道:
“下馬歇歇,該吃點飯。出了關,我們要走條近路,奔解州,翻過中條山,越過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隱下了馬,擦把汗,問道:“今晚能到玉陽山嗎?”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張永掃一眼李商隱,見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議道:“李兄,從京都咱們走得有點匆忙,你的隨身衣服和書藉都沒帶,況且令狐家還不知道你是到玉陽學仙。該寫封信告訴一聲,讓老管家把東西送到玉陽來。”
這麼一說,李商隱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關城堡和塵土飛揚的漫漫官道,神色頓時黯然,默默地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坐在一張油漬漬的桌旁,愣著神。
張永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陪著小心,叫來飯菜後,輕聲問道:
“來碗酒嗎?李兄。”
“有嗎?——隻是,賢弟,為兄實在慚愧,恩師給的錢,分文沒帶,旅途費用……”
張永見李兄為難的樣子,以為他“神色頓時黯然”,原來是為了“錢”,高興地笑道:
“李兄,看你說的,是小弟請你到我家鄉學仙,隻要李兄真能像詩仙李白‘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一切費用,包括旅途費用,到山上吃住費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親是濟源有名的土財主。別看我十年赴京應試,花了不少銀兩,但還不足家父財產的百分之一。父親不在乎花費這點銀兩,隻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爺子就心滿意足了。”
李商隱點點頭,要來紙與筆,給恩師寫了封信。張永掏出一個元寶,雇了一個小夥子,他保證當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陽山,李商隱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見好轉。
李商隱和張永傍晚住進解州城,第二天開始翻越中條山脈。沒走多久,天空便紛紛揚揚飄起雪花,像給起伏綿延的山嶺披上一層輕紗,迷離而飄逸。
山中蒼鬆翠柏,掛起點點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行走在這壯美、恬靜、嫵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隱的情緒漸漸開朗,不自禁地發出讚歎。而每個讚歎,在張永心裏都增添一分喜悅,減去一分擔憂。
他怕李兄不開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張永指著蜿蜒起伏,連綿不斷的山嶺,興奮地道,“王屋山綿延數百裏,北起澤州陽城,南達孟州濟源,西到絳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絕頂有壇,相傳是軒轅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壇。又把這最高峰叫天壇山。它聳立在萬山叢中,像屋脊,周圍有三重山梁環抱,穀深洞幽,晴天從遠處看,像君王的殿屋,所以把整個大山稱之為王屋山。登上天壇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豐年,還能看見五色光環。”
“有幸看見光環,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隱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說話了。
不知什麼時候,雪花已經不再飄落,天漸漸暖和,路邊出現綠茵茵的青草,一派春色。
太陽露出笑臉,前麵一條平靜溫馴的溪水,潺潺而流。
“這是清水河。我們已經越過中條山。過了河,就是皋落鎮。到小鎮住一宿,明天開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陽山。”
“天這麼早就住下?到鎮上買點東西,邊走邊吃,別住了。”
“李兄,身體行嗎?”
“別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隱堅持要趕路,張永自然高興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許多道觀,住宿沒有問題。
王屋山與中條山大不一樣,山勢巍峨,山徑險峻,白雲繚繞,晦明變幻不定,風雨來去無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著縱橫溝壑叮咚鳴唱。時或衝開雲霧,迎來燦爛霞光;時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霧氣中。霧氣變濃時,則演成濛濛細雨,樹枝、草葉、路邊石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山路難行了。
李商隱體力漸漸不支。張永攙扶著他,慢慢地向上攀登著,突然嚴肅地道:
“義山兄,我已決定,上山後就出家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麼樣?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出家當道士?”
“我?咱們不是講好,是隱居學仙嗎?你不想再赴京應試?
跟你父母說了嗎?他們都同意嗎?”
李商隱驚訝地望著他。
張永個子不高,大嘴高鼻,雙目奕奕有神,依戀地回道:
“跟家裏講?他們不會同意的。是我自己的決定。赴京應試十年,連主考官的影子都沒見過!像我們家這樣的土財主,和官沒有緣份。從我這一代上推十代,也沒有一個是做官的。當草寇做山大王的卻不少。我家現在的房子、土地、牧場,大概都是他們搶劫來的。我這輩子不想當山大王,也沒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刹,‘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豈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館,張永說過要出家為道,還要斬斷“六根”,脫離“六境”,誌在大乘。李商隱想起來了。但是,當時因為多喝了幾杯,在心裏隻翻騰了幾下,沒有明確表示什麼。現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從雲縫中鑽出,茫茫的雲氣,漸漸飄散開去,王屋山慢慢顯露出真麵目。
“義山兄,不用急,用不著馬上做決定。小弟要出家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斬斷‘六根’,脫離‘六境’,說說容易,真正做到,實非易事。”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張賢弟善解人意,不強人所難,真是個好兄弟。他艱難地邁著步子,渾身像散了架子,腦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來……
李商隱住進西玉陽山清都觀客房,已經三個月,身體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來玉陽山修道,在東西對峙的兩座山峰上,各建一座道觀,東玉陽山叫靈都觀,西玉陽山叫清都觀。兩座道觀的匾額,還是她的皇兄玄宗皇上親筆所題,因此兩座道觀的香火,時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隱住的客房,是特別為玄宗女兒壽春公主修建的。室內全用黃紅寶石鑲嵌,名叫瓊瑤宮。夏日居住,異常涼爽。
原來壽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種怪病,晝夜不得入眠,一閉上眼睛,麵前就出現許許多多鬼怪妖魔。本來想回國後,上玉陽山到昌隆姑姑身邊修道,乞求道君老祖驅妖逐魔,醫治自己的怪病。
誰也沒料到,壽春公主住進瓊瑤宮,不僅不見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後她圓睜一對驚恐的大眼睛,七竅流血,慘死在瓊瑤宮裏。
自此以後,瓊瑤宮一直空著,沒人敢住進去。因為誰住進瓊瑤宮,誰就會晝夜不得入眠,一閉眼睛,麵前就出現許許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壽春公主一模一樣,煞是可懼。
剛來清都觀,李商隱沒住進這座房屋。張永有個表舅劉先生,也在這座道觀修道。他不僅學識淵博,接受過法位,而且頗知醫理,見李商隱昏昏迷迷,酣睡不醒,開始給他開了一些草藥,但不見效果,於是異想天開,想出一個絕妙的醫治商隱怪病的天方,就是把他搬進瓊瑤宮,以其道還治其身。
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可別說沒有療效。自住進瓊瑤宮,李商隱漸漸清醒了許多,再加上劉先生又開了許多人參靈芝之類的補藥,身體雖然沒有康複,昏睡的時間卻少多了,還能慢慢走動,到山門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陽山,滿眼綠色,山雀鳴唱。遠處山巒起伏,道觀寺廟的琉璃瓦和層簷挺拔的塔尖,星羅棋布,時隱時現,蔚為奇觀。
張永已經入道,穿著道家的黃袍,戴著道家的黃冠,陪在李商隱身旁,指指點點,介紹眼前的奇觀。
他倆慢慢向前走著,不知不覺走下西玉陽山,來到西玉陽山和東玉陽山之間的峽穀中,忽然從前麵的憩鶴堂裏,傳來琴樂聲。
李商隱不覺一愣,深山老林道觀聖地,怎麼會有絲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見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宮女,在宮中錦衣玉食,絲弦竹管,都已習慣,到這僻靜的高山上,怎麼受得了這份清苦?所以上山後,玩一玩絲竹,聽一聽音樂,有什麼奇怪的?我們也進去玩玩好嗎?”
“這個……碰到公主,要行大禮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來,豈不讓公主怪罪。”
“不要緊,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們就趕快走開。”
張永雖然穿著道服,但依然活潑好動,一副俗家子弟模樣。他悄悄走近憩鶴堂,透過窗欞往裏一看,嚇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欞這邊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張永趕緊縮回頭,俯身彎腰,撒腿就往李商隱這邊跑。
“快!快走!公主已經看見我啦!”
李商隱也慌了手腳,跌跌撞撞,跟在張永身後,躲進樹林裏。
公主確實發現窗欞上有一對亮閃閃的眼睛,但沒有驚訝,以為是女道姑有事,往裏張望,想進來稟報,卻又怕打斷琴聲。她已經賞樂多時,正想到外麵走走,於是站起來,走出門,竟然沒有一個人影,頗為驚奇。
彈琴的女道士已經停止彈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後,一起走了出來。
“剛才明明看見有個人往堂裏張望。人哪去了?快找找!誰這麼頑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聖旨,十多個女道姑散布開來,四處尋找起來。
這些宮女禁閉在宮裏,像籠中鳥,來到山林中,雖然還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經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許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懷抱裏,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著日光的撫愛,呼吸著清爽的空氣,快活地在山林裏跑來跑去,嬉戲著,喧鬧著,和夥伴們傾訴著自由、歡樂,再也不會被認為違背宮規而被懲罰。
“公主!在……”
一個女道姑發現了他們,正待喊叫公主。張永眼尖嘴快,一眼認出她是宋姐,連忙悄聲呼道:
“宋姐,別喊!是我,張永。”
宋姐驚訝地看著一道一俗兩個男士,沒有認出這位“黃冠”是何許人。
“我是張永,不認識啦?清都觀劉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們還見過麵,說過話,都忘啦?”
“你——穿這身衣服?”
“我出家為道士,已經三個月了。”
李商隱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宋姐。她身著黃色道袍,頭戴玄色紫陽巾,眉清目秀,素雅聖潔,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歡,越看越不忍移開視線。
宋姐發現張永身旁這位俗家弟子,清瘦質弱,一副病態,但目清眉秀,雙唇微紅一點,宛如女孩子的櫻桃秀口。那額頭被九陽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麵的前額,異常光滑,閃射出驚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開視線。
張永見他們倆相互凝視著,出神忘情,以為他倆也認識,問道:
“宋祖,李兄,你們……這是怎麼啦?”
宋姐畢竟是個姑娘,又在宮中多年,忘情地注視一個男人,是宮規所不允許的,不自然地以詢問代替回答,但眼睛並未離開李商隱,笑道:
“啊!沒什麼。這位是……?”
“我還以為你們認識哩。”張永小聲嘀咕一句,然後介紹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赴京應試,和我一樣落第後,來玉陽山學仙求道。”
李商隱聽見“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陣羞慚湧上心頭。他不願意在她麵前丟麵子,連忙打斷張永的話,自我介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