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小說新銳

作者:蔣新磊

蔣新磊 男,山東青州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於一個偏僻的小鄉村。自幼喜歡文學,2008年大學畢業後開始正式文學創作,2011年在《江門文藝》發表短篇小說處女作,之後在《文學界》、《神劍》、《時代文學》、《青春》、《短篇小說》等雜誌和報紙上發表小小說和短篇小說多篇。

1

她比母親晚去世了四天,也就是說母親下葬後的第二天她死了。

那天早上,我聽到大呼小叫的聲音從大街上傳了過來,響亮而刺耳,聽起來比呼嘯的北風還淩冽。我沒有想起床,披上衣服打開大門去看外麵發生的情況——母親三天的後事,讓我的身子散成了一堆下腳料。我尖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開門聲,嘈雜的訴說聲,還有關門聲。各種聲音讓這個早晨變得麵目全非。

睡到中午,我起床了,父親告訴我是老黃牛家的死了。我說:“死了就死了唄。”

“他和咱家沒有出‘五服’,要不你去看看吧?”父親說著,看了我一眼,好像自己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認識到了錯誤一樣,爭辯似的繼續說:“他那裏人手不夠。”

老黃牛家的後事人手不夠,那和我有什麼相幹呢?我沒有說出來,蒙起頭來繼續睡。感覺到父親還站在旁邊,我就在被子裏說:“我娘剛沒了,我不去幫忙。再說了,紅軍也沒過來吧?連一分錢的份子也沒上。”我聽到父親歎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老黃牛家裏確實沒有過來人幫忙,也沒有上份子錢。要知道這在農村是很講究的,紅白喜事要幫忙,要上份子,都記在賬本上,禮尚往來。不過老黃牛家裏沒有來人很正常,他們幾乎不參加村裏的紅白喜事,村裏的人卻都要去他家幫忙。他的兩個兒子死的時候,父親都去了。那時候我在外地上學,在電話裏我曾埋怨父親,說:“這種人幹嘛去幫忙?”當然,那時候我們家裏沒有經過人的死。父親隻是說:“他家裏人雖然壞,不過鄉裏鄉親的都得去幫個忙,做人嘛。”我知道父親和村裏其他的人一樣,有點怕老黃牛。他家裏除了瘋了的老黃牛家的,都不是善茬。我就在電話那頭說:“幹嘛怕他,不是還有法律嗎?”父親在那邊說:“上好你的學,家裏的事別管。”我也懶得去管,隻不過覺得老黃牛有點霸道了。

望著外麵飄落的鵝毛大雪,好久沒有下這麼大的雪了,我有點幸災樂禍。母親去世的時候,晴空萬裏,還有點暖和,用三嬸的話說就是:“她嫂子人就是善良,天氣這麼好是她求老天爺別凍著我們。”那時候我跪在靈位前守靈,對母親充滿了感激。現在我倒是覺得是老天爺睜大了眼睛,我的母親善良,她去世後就晴空萬裏;老黃牛家都很壞,老黃牛家的死了後就狂風暴雪。

父親又過來催我了,我有點惱怒,沒有理父親,父親就說:“你不去我去。”我一聽火氣冒出來了,掀開被子衝著他喊:“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老黃牛就這麼可怕?你們都怕他?”

我看到父親在那裏許久沒有說話,他歎了一口氣,走了出去。屋子裏恢複了平靜。牆上的鍾表在響著。如果不是它在響,我還真懷疑這個屋子裏是不是有人,剛才是不是發生了事情。我後悔對父親的吼叫。父親晚年喪偶,是非常痛苦的。他的這一生也不容易,經常跟我說起小時候蓋這座房子滿村子裏借錢,沒人借給他的舊事。我不該對他吼。但是,我親愛的父親,為什麼就怕老黃牛呢?善良的人都怕凶狠的人?

2

我對老黃牛一家的怨氣,也並非他在村裏是惡霸,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它涉及到母親的尊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記憶猶新。那年我們還是一群頑皮的孩子。有人提議捉弄一下老黃牛家的。有人曾信誓旦旦地說:“她經常偷別人的玉米秸。”我也曾看到過,老黃牛家的大中午背一個簍子,把別人曬在大街上的幹玉米秸背在背上,邁著流星大步走著。那天我正好站在家門口,偷的是我家的。她朝我笑著,蓬亂的頭發遮擋了她的臉,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她陰森恐怖的表情,我嚇得撒腿跑回了家。那張笑臉就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裏,伴隨著我鬼哭狼嚎的童年的夢。我恨死了那個女人,所以,夥伴一提出這個計劃,我第一個支持,還鼓動其他的夥伴支持那個夥伴的提議。我成了這個陰謀的主要參與者和策劃者。

那天傍晚,我們挖了一個坑,每人拉了一泡屎在裏麵,然後用幹樹葉覆蓋在上麵,撒上一層薄土,“地雷”就做好了,我們躲在遠處等著老黃牛家的經過,但是那個傍晚她始終沒有走過來,我就自告奮勇,對著在遠處東張西望的老黃牛家的喊了一聲:“四奶奶。”她就朝我笑,陰森森地朝我走了過來,掉進了陷阱。我們都衝過去,衝著她大呼小叫,將她團團圍住,扔了許多事先準備好的屎尿。

晚上時,老黃牛的三個兒子都來了,砸開我家的門,辱罵著我的母親。母親做了一輩子好人,從沒有讓別人這樣罵過,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任憑三個如狼似虎的青年辱罵。我不知道罵到什麼時候,我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最後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父親把我綁在門口的老槐樹上狠狠地抽打了一頓。母親過來拉架,父親就讓她別管,要打死我。父親說:“你娘一輩子的好人,還沒有讓人這麼辱罵過,她的尊嚴都讓你個兔崽子丟盡了。”我第一次聽到“尊嚴”這個詞。我當時很害怕,母親這輩子的尊嚴都讓我毀了,我悔的腸子都青了。

我被父親打得受不了的時候,老黃牛來了。古銅色的皮膚,光著膀子,又瘦又高,我覺得他的整個影子都快把我覆蓋了。我正害怕自己要被他活活打死的時候,母親突然衝了過來,跪在了老黃牛的身邊,請求他不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老黃牛沒有說話,把父親的鞭子奪了過來,扔在了地上走了。

父親望著老黃牛離去的背影,扶起母親,惡狠狠地衝著我喊:“你娘的尊嚴都要讓你丟盡了。”我被吊在樹上還沒有被放下來,胡亂地罵起來。母親走過來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說:“你這白眼狼,是你做得不對,怎麼對待你四奶奶?”

我覺得父母是怕他們,可是我不怕,我恨死老黃牛了,他讓我母親尊嚴盡失,也讓我的臉麵丟盡。我說:“膽小鬼,一群膽小鬼。”父親又拿起鞭子來打我。母親把我拉下了,說:“唉,你長大了就懂了。”

我不明白長大了就懂什麼,隻知道老黃牛和他的幾個兒子讓母親失去尊嚴,讓村裏人都懼怕他。

3

下午我走到大街上時,父親扛著一把鐵鍁匆匆地走著,他的樣子讓我感到厭惡,就這麼怕那個死了兩個兒子的老黃牛?我不能太怨恨父親,村裏的所有的人都怕他——那個古銅色脊梁,身體強壯的老黃牛。但是現在他年紀大了,兩個兒子死了,沒有什麼好懼怕的,這個喪事就是最好的證明。可是父親卻一意孤行,做著平常人家死了人別人都不願意幹的最累的挖墳穴。

村裏的習俗,給亡故的人挖墳穴,必須是四個人,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挖,它的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是討個吉利吧。現在的情景是父親一個人匆匆地走在去墓地的小路上,很多人望著父親瘦小的身影指手畫腳。父親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個人挖墳穴,這在村子裏是從沒有過的。

我有些放不下麵子,走了過去,搶起了父親扛著的鐵鍁。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嚇住了,他站在大街中央愣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他望著我手裏的鐵鍁說:“你瘋了,把鐵鍁給我。”我第一次見父親這麼暴跳如雷,吼的聲音這麼大,好像能從村東頭貫穿到村西頭一樣透徹。

父親奔過來,把我手裏的鐵鍁搶過來。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和父親搶了起來。我明顯感覺到父親瘦弱的身體不是我的對手。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我不敢抬頭看他的臉,他的臉應該已經讓兒子氣的變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