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第四十二(1 / 3)

列傳第四十二

儒林 伏曼容 何佟之 範縝 嚴植之 賀蒨 子革 司馬筠 卞華 崔靈恩 孔僉 盧廣 沈峻 太史叔明 孔子袪 皇侃

漢氏承秦燔書,大弘儒訓,太學生徒,動以萬數,郡國黌舍,悉皆充滿。學於山澤者,至或就為列肆,其盛也如是。漢末喪亂,其道遂衰。魏正始以後,仍尚玄虛之學,為儒者蓋寡。時荀抃、摯虞之徒,雖刪定新禮,改官職,未能易俗移風。自是中原橫潰,衣冠殄盡;江左草創,日不暇給;以迄於宋、齊。國學時或開置,而勸課未博,建之不及十年,蓋取文具,廢之多曆世祀,其棄也忽諸。鄉裏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朝廷大儒,獨學而弗肯養眾;後生孤陋,擁經而無所講習。三德六藝,其廢久矣。

高祖有天下,深湣之,詔求碩學,治五禮,定六律,改鬥曆,正權衡。天監四年,詔曰:“二漢登賢,莫非經術,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晉浮蕩,儒教淪歇,風節罔樹,抑此之由。朕日昃罷朝,思聞俊異,收士得人,實惟酬獎。可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廣開館宇,招內後進。”於是以平原明山賓、吳興沈峻、建平嚴植之、會稽賀蒨補博士,各主一館。館有數百生,給其餼廩。其射策通明者,即除為吏。十數月間,懷經負笈者雲會京師。又選遣學生如會稽雲門山,受業於廬江何胤。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學。七年,又詔曰:“建國君民,立教為首,砥身礪行,由乎經術。朕肇基明命,光宅區宇,雖耕耘雅業,傍闡藝文,而成器未廣,誌本猶闕。非以熔範貴遊,納諸軌度;思欲式敦讓齒,自家刑國。今聲訓所漸,戎夏同風。宜大啟癢斅,博延胄子,務彼十倫,弘此三德,使陶鈞遠被,微言載表。”於是皇太子、皇子、宗室、王侯始就業焉。高祖親屈輿駕,釋奠於先師先聖,申之以宴語,勞之以束帛,濟濟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其伏曼容、何佟之、範縝,有舊名於世;為時儒者,嚴植之、賀蒨等首膺茲選。今並綴為《儒林傳》雲。

伏曼容,字公儀,平昌安丘人。曾祖滔,晉著作郎。父胤之,宋司空主簿。曼容早孤,與母兄客居南海。少篤學,善《老》、《易》,倜儻好大言,常雲:“何晏疑《易》中九事。以吾觀之,晏了不學也,故知平叔有所短。”聚徒教授以自業。為驃騎行參軍。宋明帝好《周易》,集朝臣於清暑殿講,詔曼容執經。曼容素美風采,帝恒以方嵇叔夜,使吳人陸探微畫叔夜像以賜之。遷司徒參軍。袁粲為丹陽尹,請為江寧令,入拜尚書外兵郎。升明末,為輔國長史、南海太守。齊初,為通直散騎侍郎。永明初,為太子率更令,侍皇太子講。衛將軍王儉深相交好,令與河內司馬憲、吳郡陸澄共撰《喪服義》,既成,又欲與之定禮樂。會儉薨,遷中書侍郎、大司馬諮議參軍,出為武昌太守。建武中,入拜中散大夫。時明帝不重儒術,曼容宅在瓦官寺東,施高坐於聽事,有賓客輒升高坐為講說,生徒常數十百人。梁台建,以曼容舊儒,召拜司馬,出為臨海太守。天監元年,卒官,時年八十二。為《周易》、《毛詩》、《喪服集解》、《老》、《莊》、《論語義》。子芃,在《良吏傳》。

何佟之,字士威,廬江灊人,豫州刺史惲六世孫也。祖劭之,宋員外散騎常侍。父歆,齊奉朝請。佟之少好《三禮》,師心獨學,強力專精,手不輟卷,讀《禮》論二百篇,略皆上口。時太尉王儉為時儒宗,雅相推重。起家揚州從事,仍為總明館學士,頻遷司徒車騎參軍事、尚書祠部郎。齊建武中,為鎮北記室參軍,侍皇太子講,領丹陽邑中正。時步兵校尉劉鶯獻、征士吳苞皆已卒,京邑碩儒,唯佟之而已。佟之明習事數,當時國家吉凶禮則,皆取決焉,名重於世。曆步兵校尉、國子博士,尋遷驃騎諮議參軍,轉司馬。永元末,京師兵亂,佟之常集諸生講論,孜孜不怠。中興初,拜驍騎將軍。高祖踐阼,尊重儒術,以佟之為尚書左丞。是時百度草創,佟之依《禮》定議,多所裨益。天監二年,卒官,年五十五。高祖甚悼惜,將贈之官;故事左丞無贈官者,特詔贈黃門侍郎,儒者榮之。所著文章、《禮義》百許篇。子:朝隱、朝晦。

範縝,字子真,南鄉舞陰人也。晉安北將軍汪六世孫。祖璩之,中書郎。父濛,早卒。縝少孤貧,事母孝謹。年未弱冠,聞沛國劉鶯獻聚眾講說。始往從之,卓越不群而勤學,鶯獻甚奇之,親為之冠。在鶯獻門下積年,去來歸家,恒芒矰布衣,徒行於路。鶯獻門多車馬貴遊,縝在其門,聊無恥愧。既長,博通經術,尤精《三禮》。性質直,好危言高論,不為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蕭琛相善,琛名曰口辯,每服縝簡詣。

起家齊寧蠻主簿,累遷尚書殿中郎。永明年中,與魏氏和親,歲通聘好,特簡才學之士,以為行人。縝及從弟雲、蕭琛、琅邪顏幼明、河東裴昭明相繼將命,皆著名鄰國。於時竟陵王子良盛招賓客,縝亦預焉。建武中,遷領軍長史。出為宜都太守,母憂去職,歸居於南州。義軍至,縝墨絰來迎。高祖與縝有西邸之舊,見之甚悅。及建康城平,以縝為晉安太守,在郡清約,資公祿而已。視事四年,征為尚書左丞。縝去還,雖親戚無所遺,唯餉前尚書令王亮。縝仕齊時,與亮同台為郎,舊相友,至是亮被擯棄在家。縝自迎王師,誌在權軸,既而所懷未滿,亦常怏怏,故私相親結,以矯時雲。後竟坐亮徙廣州,語在亮傳。

初,縝在齊世,嚐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溷糞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不能屈,深怪之。縝退論其理,著《神滅論》曰:

或問予雲:“神滅,何以知其滅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名。知與無知,即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聞也。”答曰:“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

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問曰:“刀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與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一、人有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有如木之質而複有異木之知哉!”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邪?”答曰:“是無人質。”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矣。”答曰:“死者如木,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也。”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非死者之骨骼,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豈不因生而有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絲體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別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也。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以榮即枯,無所複變也。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也?絲縷之義,亦同此破。”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綿曆未已邪?”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惸而生者必惸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惸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有惸有漸,物之理也。”

問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

問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慮,手等亦應能慮也?”答曰:“手等亦應能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