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透了的麥子像待產的孕婦站立在五月的天空下等待著農人的收割,陣痛是它們的又一次新生,它們將被農人拉到麥場,脫粒、曬幹,等待它們的命運有兩種:一部分留在農家,磨成麵粉,蒸成一個個又黃又硬的小饅頭;另一部分則被運往城裏,磨成麵粉,最後變成一個個又大又暄像白雪一樣白的饅頭。
這一天,父親頂著五月炙熱的陽光在麥地裏割麥子,汗水沿著他的兩頰溪水一樣向下淌。父親後來直起腰看日頭升到何處時,他看見麥浪起伏的麥地裏跑來一個人,來人一邊跑著,一邊向父親招手,就是這隻被施了魔法的手牽引著父親一次次消失在季節的深處。
父親走後,母親一個人在煙波浩蕩的麥田裏一邊瘋狂割著麥子,一邊大罵著父親:“你這個沒有良心的黑鬼,你去城裏吃又大又暄的白饅頭,卻讓我在這裏受罪,你那黑得像鍋底一樣黑的臉無論吃多白的饅頭也白不了!”
父親從城裏回來時已是熱浪翻滾的夏季,母親正躺在門前的樹蔭下歇她那傷痕累累的腰。父親把鼓鼓的包放在涼席上,他從縫在內褲上的口袋裏掏出幾張新嶄嶄的票子,鈔票在烈日下呈現出耀眼的光輝,光輝下的母親完全忘記了麥田裏的勞累和汗水……
父親帶回來一大包白雪一樣白的饅頭和幾張新嶄嶄的鈔票暫時堵住了母親的嘴巴。吃著白雪一樣白的饅頭、兜裏有了鈔票的母親並沒有發現父親的異常,父親常常在難眠的夏夜裏發出長長的歎息,父親的歎息在綿長的雨季裏青草一樣瘋長。
當花生在地裏等待著農人們來收時,父親又一次踏上了進城的旅途。這一次,父親是乘母親不在家時偷偷溜走的,父親走的時候留了一張字條和50元錢,字條上寫的是父親又進城了,50元錢是讓母親找人來忙秋。
父親是在年終一個飄著雪花的夜晚悄悄回來的,父親的頭發淩亂、衣服上血跡斑斑,他走時帶的行李也不知丟到了什麼地方。
母親把晚飯時的剩菜熱了熱,又燙了一壺白酒,父親喝了一口溫酒,吃了幾口剩菜,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後,才說出了他的遭遇。
父親第一次進城很輕鬆地就找到了工作。由於父親是在農忙季節進的城,這個季節的民工最難找,為了留住民工,老板們不但按時給民工發工資,而且提高了生活待遇,饅頭又白又大又暄,菜裏也有了梳子般的肥肉片。父親不僅在半個多月的工期裏天天吃白雪一樣白的饅頭,還賺到600多元。
父親再次進城後卻發現工地上都不缺人,那些民工們在工資能夠按時發放,而且有白饅頭和肥肉片吃的情況下選擇了留下。
父親輾轉10多天後才在一個老鄉的饅頭店裏找到一份工作。父親每天穿著雪白的工作服和白雪一樣白的饅頭在一起,這讓他感覺自己仿佛也成了城裏人,此時的父親在城裏人麵前找到了做人的自信和尊嚴,可父親的那點兒可憐的尊嚴和自信很快就被一個城裏男人像撕一塊遮羞布一樣很輕易地撕碎了。
那天,一個衣著講究的男人來買饅頭,男人買了6個雪白的小饅頭,計1.6元,男人在一個鼓鼓的皮夾子裏找出1.5元零錢給父親,父親說:“還缺一毛錢。”男人說:“沒有零錢了,下次來再給你。”父親說:“100元的錢我也能找開。”男人有點兒不耐煩:“我天天來買饅頭,我會欠你一毛錢不還嗎?”父親:“我又不認識你,你要是不來還怎麼辦?”父親的這句話讓男人勃然大怒,男人說:“我就打算欠你一毛錢,你能怎麼樣!”父親從後麵扯住男人的衣服不讓他走,父親用力猛了些,隻聽見哧的一聲響,男人的名牌西服被扯開了一個大口子。男人看到自己的西服被父親扯壞了,他剛才鬱結的怒火排山倒海般地發泄了出來,他一腳踢翻了父親賣饅頭的筐,又一拳擊中了父親的額頭,兩個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吃了虧的男人打了一個電話,就在男人找的人即將到來之前,饅頭店的老板讓父親快跑。父親顧不上收拾他的行李,撒開腿就跑,他一口氣跑到長途車站,搭上了回家的客車……
那一夜,父親躺在溫暖的大床上聽著室外風雪飄搖,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說著胡話,他聽見埋在大雪下的麥子在歡快地唱著歌,他看到白雪一樣雪白的饅頭在飯桌上跳著舞,他還看見那白雪一樣白的饅頭被一雙賊亮賊亮的皮鞋一腳踢到汙水裏……
父親醒來時已近午時,雪花依然飄舞,父親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裏,母親正在灶房裏蒸饅頭,父親看著一地耀眼的白雪想:蒸籠裏的饅頭會像白雪一樣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