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 1)

也有人不去敲盆敲罐。也許是不那麼信奉神靈,也許是受慣了生活意外的掠奪。他們大約更相信,隻要出力氣,隨時也能得到上蒼的恩助。河岸上站了村子裏最精壯的男人們,拿著叉、耙、長把鐮刀,呼喚呐喊著撈河柴,呼喊聲和浪濤聲交融在一起,想讓掠奪者留下買路錢。

栓兒四十歲,個子不高,卻很壯,膀闊腰圓,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隆起來像一盞燈籠。你不由得要想,他憑了什麼能從糠麩摻半的食物中榨取這麼一身筋肉?你就想想牛吧,牛從柴禾一樣的幹草中能提煉出多少力氣。栓兒端著長把鐮刀立在河岸上,兩眼盯著上遊的浪峰。他指望撈一根圓木。他看不下那號絨柴,多一把柴燒頂球個甚?一根圓木能換回幾鬥麥!已經有兩根圓木從靠近對岸的地方漂走,幾個壯漢瞪眼看著,罵爹罵娘,像一群背運的強盜。栓兒身旁站了另外兩個男人,每人也端一把長鐮刀,三個人說好,得了圓木三家平分。栓兒實在不情願同旁人合夥。但要想撈到大根圓木,至少得三個人,圓木像一匹野獸從上遊橫躥豎跳地奔過來,三把鐮刀得一頭、一腰、一尾同時剁上去。一個人不行,圓木會把人也拖進洪流。據說栓兒被拖走過一回,那回他攔住了一根合抱粗的大圓木,鐮刀剁得很深,他拚死力往岸邊拉,圓木被水衝得橫過來,拖著他往前跑,眾人喊他放手,合抱粗的一根杜梨木呀!他舍不得,再說也不能就這麼倒賠了一把鐮刀。圓木把他拖進河心,他撒手了鐮刀,攀住圓木,就那麼讓浪頭挾裹著,摔打著,漂了幾十裏,沒死,也沒放手那圓木,清平河一個急轉彎把人和木頭一起扔上了岸,隻是渾身被水中的沙礫、樹枝拉掛得鮮血淋淋。那樣的事隻可做一回。那時年輕,又沒有婆姨娃娃牽掛著。

栓兒的力氣是全村第一。栓兒的飯量全川第二。都說上川的賈家坪有個人更是好吃法,一頓吃過二十幾個白饃,一頓吃過一簸箕油囫圇兒。有年八月十五,那人割了八斤大肉,放在鍋裏煮熟,婆姨撈一塊切一塊,那人吃一塊,吃了一程兒那人說:“對球了,也給你們娘兒幾個留些兒。”婆姨再去撈時,淨撂下一鍋湯。在山裏受苦時,老鄉們總愛講這個故事,講得有板有眼,語氣和表情都掌握得恰當。單是肉的數量一節,常常引起爭論。“不止八斤咧,八斤了,我吃著也老消停!”“怕夠十斤哩!”“噫,十二斤也夠!不信咋?!”說十二斤的人臉也紅,脖子也粗,青筋暴漲,仿佛受了許多年冤枉。其實沒有人壓製他,眾人都情願信任他,就像情願信任老天爺是有眼的。說十二斤的慢慢平定了情緒,沉思著點煙。眾人也都靜靜地追憶或暢想,氣氛異常和睦起來。這故事我聽人講過不下十次,肉的數量最高到過十六斤,隻有“放在鍋裏煮熟,婆姨撈一塊切一塊,那人吃一塊”這一情節不變,而且講的時候音調溫柔得如嫩柳輕揚。我漸漸醒悟,那是一個美好的傳說,若長久地饑餓便能長久地流傳,最終如灶王爺、城隍爺、趙公元帥一般,又生出一路神仙,主管人間吃肉的事務,保護眾生吃肉的權利。

栓兒是全村第一個好受苦人。別人擔兩趟糞,他隻用一趟,一趟把兩擔糞全擔上山,剩下的工夫可以整自留地,可以鼓搗他的小鐵匠爐。他有一套鐵匠的家具和一份打鐵的手藝,能打除拖拉機之外的一切農具。他還是個不壞的木匠,手藝當然比不上寶生,寶生是專業木匠。但要是破木方、立柱架梁,人們寧願請栓兒。寶生專做細木工,而且老了。但那時隻有上山受苦算社會主義,擔個鐵匠挑子去攬活做就不如直接去縣大獄。縣裏、公社都有鐵匠鋪,沒有木器加工廠,因而寶生獲準可以出去攬營生,但每日所得要全數交到隊裏,隊裏給寶生記十分工。即便如此,栓兒還是羨慕寶生,一天三頓飯吃在雇主頭上,省了自家的糧。在栓兒眼裏,天下幸福者莫過於寶生。還有榆林、綏德下來的那些匠人,出了力就能見到錢,錢是旱不死衝不走的。大約榆林、綏德有另外的政策,我們這地方窮得還不夠。有年冬天,栓兒半夜起身,冒了大雪,擔著鐵匠挑子偷偷離了清平灣。婆姨隻對人說他是去串親戚了。那一年是遭了旱災,家家囤子都見底,再看看栓兒的鐵匠家具全不見了,誰還解不開他做什麼去了?栓兒出去了一冬,回來時一根粗繩等著他,五花大綁被請到縣大獄去。那些年,人們漸漸不把坐大獄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謂“公家兒的”,遭不遭災都有飯吃,監獄以外的人倒難免吃糠、挨餓。鄉下人也不在乎什麼檔案不檔案,想不出將來會有什麼好事要受檔案影響。栓兒在獄裏養了幾個月,白白胖胖的放回來,莊裏人都說:“咳呀,做得了嘛!”譯成北京話就是“賺啦”或者“不虧”。隻是虧了窯裏人。栓兒婆姨挺著個大肚子正在地裏鋤豌豆,聽說男人回來,慌慌地往回跑,見了栓兒眼淚汪汪坐倒在窯前。當夜又為栓兒生下第四個兒。

栓兒在隊裏受苦再不多出力。隻是譬如撈河柴的時候,他才又繃緊了渾身的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