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六個人正好占據了一個窗口。對麵窗口的四個座位上是一男三女,一看便知也是插隊的。車廂裏隨處可見北京知識青年,多數是回山西的,回陝西的多不走這條路;打扮都相近,藍色的或軍綠色的棉大衣,白塑料底的黑燈芯絨棉鞋、一頂栽絨棉帽,女的隻需把棉帽換成圍巾。煙氣騰騰的一夥,或大嚷大叫的一幫,如同一車開往前線去的兵痞。隻一年,學會抽煙的人已占多數。女的也是成群結伴,但都牢記了離家時父母的叮囑,靜靜地坐著,熬著旅程。
有一幫家夥從北京站一上車就開始喝酒,這會兒到了*,吹著口琴唱:冰雪覆蓋伏爾加河……
對麵那一男三女中的一男,看樣子比我們年齡還小,長得像個小姑娘。他不時望望小彬,望望我們,想要跟我們說話的樣子。三個女的輪番管教他,但他卻總想擺出男子漢不屈的架勢,手插在褲兜裏,腳踏著拍子,盡力把三位女士的教導當耳旁風。那邊的口琴聲和歌聲愈見高亢,他聽得忍不住笑。“一群走調兒大爺。”他衝袁小彬說。小彬沒理會,雙目無神地呆坐著。“少討厭!”三女同聲呲兒他。那群“走調兒大爺”還是讓他忍不住笑,但不出聲,像是回憶著什麼純潔又美好的事。三個女的還說他“討厭”。他仰臉看著車廂頂,深呼吸,想把笑憋回去。
“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跟我走遍天涯……”一群聲音,什麼調兒都有,我也忍不住笑。
他像得救了,把目光轉向我:“是不是走調兒大爺?”
“少討厭!”三個女的幾乎同時說。
“嘿,哥們兒哪兒的?”他衝我說。好家夥,要打架是怎麼著?插過隊的人多半知道,這句話可以算“叫碴巴兒”——就是找碴兒,挑釁。他自己也一愣,覺出話說得不對勁兒,忙改口:“你們在哪兒插隊?”
“陝北。”
“喲,你們哪個縣的?”
我告訴他。
“喲!咱們是一個縣。你們哪個公社的?”
“清平川。”
這回讓他失望,卻又說:“我去過清平川,咱們離得不遠。”然後他又說了幾個在清平川插隊的人的名字,問我認不認識。我都不認識。
三女中的一個在偷偷拽他。三個女的都瞪他。“你少討厭!”三女中的一個低聲說他。三個女的都顯得比他大,都不正眼看我們。
過了一會兒,我到兩節車廂交接處的門廊裏去站站,他也跟過來。
“哥們兒,抽煙不?”他掏出一包“牡丹”,撕開錫紙。
“不抽,我不會。”
他便難為情地把煙盒上的錫紙又包好,收起來。“其實我也不會。”
天陰得很沉,空氣濕漉漉的。
“沒準兒要下雪。”
“沒準兒,嗯,得下。”
“要不就抽一根兒。”我伸出兩個指頭碰碰嘴。
“哈,你會!”
我們倆一人點上一根。看來他抽煙的水平還不如我,隻是讓煙在嘴裏過一遍,不敢往肺裏吸,唾沫把煙弄濕小半截。
“真抽沒意思。”他說,幫我撣撣落在身上的煙灰,似乎與我的關係已經親密。“我叫*。”他說。
“你哪屆的?”
“高六七。”
“高六七?!”
他又改口:“初六六。”
“別逗了,你比我還大?”
“初六七,這回是真的,騙你是孫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見他的褲腳接了一截,顏色比原來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