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長篇小說
作者:程小瑩
程小瑩
男,1956年生於上海,1987年加入上海市作家協會,1989年供職於上海市作家協會至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溫情細節》《姑娘們,走在楊樹浦路上》《城市英雄》《男歡女愛》《青春留言》《背朝你,或望其項背》等;長篇報告文學《帶球突破》《穿越經典》《先生帶我回家》等;散文隨筆集《與青春有關的女人》《聲色上海》等。作品曾入選中國《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
她們的身心,纏繞在機器上。她們用眼睛注視,耳朵聆聽,手指扯動著棉紗或線,接頭。紗卡和滌卡,是最多的產品;燈芯絨也很好。
下班回家後,她們被男人和小囡纏繞,或者纏繞男人和小囡。女人的身體,攀附在堅硬的機件和男人的肌體上;男人呢,用幾滴機油,潤滑齒輪;也潤滑、柔滑、柔化女人。
在工廠,男人像一隻螺栓,旋入一隻螺孔裏;女人像一隻螺母,旋在了一隻螺栓上。當然,那隻螺栓或螺母,旋在那兒,即使生鏽,也仍然是生動的。
一.暖熱
馬躍一個人重新回到了上海楊樹浦的工廠。是1990年末。隆冬季節。
在工廠,馬躍這隻螺釘,旋進過好幾個螺孔;似乎總是不貼肉,旋進,又旋出。後來,馬躍又成了一隻螺栓,被秦海草這隻螺母,旋上了。這是一次原配的組合,一對螺栓螺母,越旋越緊。後來,他們雙雙停薪留職,離開了工廠,東渡日本留學。
好像是,螺栓螺母,離開工廠,是會有些水土不服的一樣,他們緊密的螺紋,鬆動了。螺母逆時針旋著,旋離了那隻螺栓。
紡織廠,女人堆裏,溫暖如春。這令馬躍想起,當初自己和海草辦妥自費留日手續,離開工廠的辰光,是盛夏,最熱的天氣。那時候,馬躍一身短打,T 恤,利索輕便,像隻貓似的,蹦蹦跳跳地出了廠門。許多個夏天,馬躍喝夠了廠裏自製的氣體很足的鹽汽水,現在出了廠,可以灌可樂、雪碧,但得自己摸皮夾子。馬躍和海草,在掏錢付冷飲款時,因為沒有零錢,而兌了張十元票麵的“大團結”;那時候還沒有五十、百元大鈔紙幣。一瞬間,海草忽然覺出些失落。多少年的夏天,他們喝廠裏自製的鹽汽水,敞開肚子喝。那汽水不是很甜,有點鹹;氣很足,噴著的泡沫,可以濺到麵孔上;灌進肚子裏,過後就會打嗝,肚子裏會有一股氣體,長長地,像一根線,從鼻孔裏躥出來。
無數個冬夏。天氣冷,又暖熱。再過幾天,就要進入1991年,進入到二十世紀最後的十年。世紀末。一個漫長的百年,要臨近尾聲。時間到了一個刻度,就像煞候分克數。什麼事情要結束了。人便會有些急。
馬躍就是因為自己簽訂的兩年停薪留職的期限,要到期了,就要做決定。他不想在日本待下去。秦海草跟一個日本男人好了,他再待在那裏,尋死啊;他一天也過不下去。他必須在這個年底,回來。他跟海草做了個了斷,並且用男人的方式,叫那個日本男人放了血。他不是要日本男人的錢,是真正意義的出血——馬躍用上海民兵強有力的手腕,往日本男人的腹部,紮進了一把西餐叉子。他們不是喜歡切腹嗎?冊那。那就來一記。他用叉子捅進了那個男人柔軟的小腹裏,就隻一下,讓海草省了許多心,用不著再對他牽絲攀藤。他爽爽快快地脫身。了卻了與海草的那份情感;還有他的骨肉——他和海草已經有個兒子。他們兩個人去,變出個第三個人,最後,他一個人,再回到原來的地方。
不然,連工廠,也不要他了。
工廠還是原封不動地在楊樹浦。在這個冬日寒冷的清晨,馬躍趕著來上早班。他在那個暖烘烘的空調室裏,重新打開鎖了將近兩年的更衣箱,換上一套全新的工裝。馬躍有頎長的身材,頭發很長,且有些鬈曲,手指很白很纖細。馬躍是這個紡織廠裏很出色的空調工,沒有跟過師傅。技校畢業,分配,幹上這一行,無師自通。這人聰明,已經帶出了五個徒弟。
師傅,和師傅的師傅;徒弟,和徒弟的徒弟,都還在。馬躍接班後,像往常一樣,先翻看夜班交班的工作日誌,一時間不知從何做起。組長挨著他,輕輕說一句:皆是老規矩。
他從一種不安困擾中解脫出來。那些做了多年的工作,千篇一律,曾經使他無比厭倦,現在似乎又變得陌生親切起來。他知道,還是這樣一些生活,這麼分工,這麼簡單;車間女工、值班長、廠部領導,還是這麼來提些要求:斷頭多,車間悶,冷,或者熱。他和他的空調工們,日裏夜裏,就控製著這個工廠車間的溫濕度。
馬躍走進細紗車間抄溫濕度表時,有許多熟識的女工,遠遠地望過來,交頭接耳;她們喳吧。馬躍聽不到她們在喳吧些什麼。從她們指手劃腳瞪眼睛扮怪相的模樣,馬躍可以覺出的是,友善的嘲諷——扒大分啦,開洋葷啦,當心艾滋病啦,老婆跟日本男人跑啦,等等。馬躍走進一條車弄,看見對麵的車弄裏,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紗的白色裏,那個被大家喚作“寶寶阿姨”的女人,正被一個男工摟抱著;大清老早,一個夜班下來,精神還是好。男人的手在女人的胸口亂摸。寶寶阿姨一閃身,回頭就看見馬躍。女人一愣,順著車弄的巡回線一閃;秀頎的身影,迅速轉入另一條車弄裏。A513細紗機,不知疲倦地發出尖細的嚓嚓聲;馬躍仿佛夢遊一般。
寶寶阿姨讓馬躍想起了海草,想起他和海草的生活,就在幾個月前,他們還是這樣半夜三更地起來,趕著去打工,或者打工到半夜三更歸來;對馬躍來說,習以為常。那是在日本,連著幾天幾夜沒睡,直到收工的時辰,馬躍在午夜的街頭狂奔,為了趕在海草下班前好去接她回家,為了好早點兩個人一起躺在榻榻米上——他們兩個人曾經有過睡倒在午夜街頭的經曆。馬躍有時點著日幣,就會想起和海草那些午夜狂奔的種種細節。叱罵聲,伴著做不同生意的老板的麵孔,像夜與晝的交替一樣地更換。那榻榻米,那料理,那老板的鼻尖下的一撮小胡子,那木屐,那海草穿著和服扭動的腰肢,都仿佛是夢中一般。
隻有此地,紡織廠的車間,女人,依然照舊。溫濕度表的位置,原封不動。就連掛在風道出風口上的花絮,似乎也一絲未變。變化多端的是季節和氣候。這個上午,屋外忽然刮起了很大的西北風。馬躍去空調室開了水汀加熱。那個三號水汀閥,仍在那個角落裏。馬躍憑借以往的經驗,開了三圈半,側耳,聽得一陣不大不小不緊不慢的水汀管在循環水池裏加熱的噗噗聲。從這樣噗噗的節奏裏,可以大致掌控熱水汀管在水裏的加熱度,掌控水溫和送風的露點溫度。馬躍的操作得心應手,一如以往的應付自如。於是,馬躍覺出一陣輕鬆感,一種充實感,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自信,和像模像樣做人的自豪感。馬躍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體驗了,於是又生出一種新鮮感。
大清老早,是西北風最來勁的辰光,到了上午,陽光出來了,風就像稍許收斂了。馬躍在隔夜就收聽到天氣預報——冷空氣南下。這是老習慣。他還是要親身感受一下風力和風向,看一下風速儀。馬躍從通風室的窗口爬出去,就站在鋸齒形廠房的屋頂上了。空調工經常要爬上爬下,從豎在廠房頂上的氣象儀,到工廠的下水道;馬躍就像一隻甲殼蟲,從這個工廠的發梢,到五髒六腑裏,爬上爬下,鑽進鑽出。現在他站在房頂上,一個高處。有許多時候,他就這樣站在一個高處,看日頭,辨風向,感受氣象、溫差、季節的變化。機聲轟鳴,強大的噪聲,被捂在悶罐子一般的廠房裏,腳下可以感受到熱烘烘的氣息,還有微微的震顫;像輕微的地震,像站在一隻高壓鍋的蓋子上。冬日的陽光很好。很好的陽光,還是使馬躍感到一陣暖意。他抬起臉,去看那太陽,眼前就成了通紅的一片。馬躍閉起了雙眼。
一些灰白的鋼筋混凝土建築。東洋人留下來的框架結構——紅磚黑瓦的小洋樓,是廠部辦公大樓;外表看上去是鋸齒形的連體廠房,內在卻布滿像人體毛細血管般的管道——水管,熱水汀管,風管,下水道……配電箱,電路,開關,閥門,深井……對於外麵的人來說,工廠像個機器,一個形狀古怪的硬件,地麵承受著工廠的體積和重量,還有噪聲。而在馬躍眼裏,紡織廠,仿佛是墜入這塊堅實地麵上的一個巨大雌性活體。周邊的空氣,被她的體溫加熱,還有氣味、粉塵,一些排泄物——廢水、棉絮、工業垃圾。一道圍牆攔起來,圍住紡織廠的溫度和濕度,也圍住女人;密不透風。於是,就要馬躍這樣的空調工,來做些通風工作,讓工廠內部的空氣循環起來,加進新風,加熱,或者降溫,達到人體的舒適度,工廠的舒適度,產品的舒適度。
馬躍就覺得,他的工作,就是為工廠做人工呼吸,為女人做人工呼吸。機器每時每刻在運轉。四班三運轉,女人交接班,輪流坐莊似的;一班一班鮮活的女人,搭配上幾個男人,就為了陪伴這些死不脫的機器,服侍機器,聽憑機器的召喚。機器生發出力量,生產,同時消耗能源,日夜發散出熱量。像巨大的活物,在呼吸。伴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工廠吸入新鮮空氣,吐出渾濁;吸入陽光,吐出黑暗;工廠活著,工人就還活著,女人就還活著。
馬躍就是這個活物的男人,紡織廠裏的男工。
現在,秦海草是離他而去了。他還是得回來。工廠還在,工廠裏的女人還在。
馬躍沒有想到的是,工廠也是要死的;他再為工廠做人工呼吸,工廠也有救不活的時候。那時候,他真的一點不知道,工廠也會死;他回來了,工廠卻在漸漸地,要離他而去了。
他反而覺得,那時候開始,工廠是真正活在自己的心裏了。
還有女人。
2.算計
秦海草的青春史記裏,楊樹浦的紡織廠已經成為過去,卻是一個永恒。那是夏季。她在細紗車間擋車。她不時懷念這些擋車工的生活。她之所以會去想,是因為那有她的初戀。對她來說,這些已經一去不複返;她和他已經永遠成為過去。
就像任何失去的物事一樣,記憶總是會在一個偶然,一個瞬間,顯現在腦海裏,活轉過來。
1990年代中期,遠渡日本讀書打工的秦海草,也回到上海。盡管在日本,海草有了新的男人,算是立了足。她回上海,是有道理的。馬躍離開後,海草就變得鈔票多起來了;1990年代的上海,開始吸引投資,出現商機。手裏有了鈔票的秦海草,敏銳地發現了這點。秦海草回到上海,先是自己買了房子,在虹橋,隨後在這片滬上日本人的集聚居住地,盤下一家店麵,經營起日本料理店。
有一天傍晚,天忽然下雪,上海的陰冷天氣,使她懷想起,過去紡織廠細紗車間的溫暖如春。空調工馬躍——總是還有給人適意之處。工廠和那些機器,據說已經沒有了。也沒有什麼好看;想想,卻還是有點傷感。
她想喝酒,紅酒。1990年代,上海酒席上開始流行紅酒摻和雪碧的喝法。秦海草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又去開了冰箱,拿出大瓶雪碧。她把雪碧倒入酒杯。她聞到了雪碧的氣味,看到翻騰的氣泡。那就先灌幾大口雪碧。她胃裏很快就躥上來一股氣體,從腹中有一條線穿引出來——她打了個長長的嗝。
這個嗝,引發了她異樣的心緒,她感到有工廠自製的鹽汽水的味道,感到一種年輕的、好身體的感覺。她不動了,唯恐身上這樣少有的感受,會晃掉。由於這樣關注喝汽水的感受,忽然之間,她的記憶裏,被封閉的一扇門,打開了。就像馬躍用一個個出風口,為她們細紗車間通風調溫。
那些工廠生活細節所形成的飽滿豐潤,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就會豁然充滿張力;工廠就會帶著很明顯的機械運動和噪音,聳然在她的眼前。她開始進入到那些細小的片段裏,就像在齒輪互相咬齧的配置裏,在皮帶盤的傳送中,感受到青春律動。
她喜歡這樣的配置。互相咬齧。
當她回味工廠自製鹽汽水的時候,一直是朦朧恍惚的樂園,再一次複現,已經沒入遺忘的樂園路徑,在一口汽水的嗝裏,像一條線一樣,躥上來,隱去。那些紡織廠的男人——那些有精巧技藝的鉗工、電工、電焊工、機修工……還有幾件男人吃飯家什——扳手,旋鑿……男人做生活,細紗機的保全、保養、檢修。她就喜歡看男人做這樣的生活。
她特為去看過馬躍做生活,到空調室的檢修工場。一個年輕的男人,背後是鼓風機,碩大的螺旋槳般的風輪,在皮帶的傳動下旋轉,噪聲和空氣,被鼓動起來。她早班吃飯以後,就候在那兒了。
她踏在一個鐵件上,因為地上有很多油汙。馬躍趴在沾有油汙的水泥地上,將一隻隻水泵上的螺絲擰緊,用“勞動牌”扳手。螺絲螺帽墊圈,散落在邊上。秦海草的腳,把腳邊散落的螺帽墊圈,朝馬躍這邊廂輕輕撥來,用腳尖。秦海草並不忌諱自己涼鞋裏裸露的腳趾。她一腳一腳撥動著地上散落的墊圈螺帽,無意識裏已經靠近趴在地上的馬躍。她肥大的飄逸的花布長褲,不斷掀動起一陣風;有一股特有的氣息,朝著馬躍而去。
然後,她看到車間開車的紅燈閃過,便飄然離去。
她就喜歡看馬躍做體力生活的樣子。看他用力道。看他吃力,像牛一般地喘氣。一開始,她看到他來車間抄溫濕度計,工人不像工人,技術員不像技術員,沒什麼勁道。後來認識了,馬躍去做長日班,做機修。她看到他扛著大大小小的鐵錘、管子鉗、扳頭、白鐵管、生鐵凡爾、彎頭、三通、螺絲螺帽……這些全是沉沉的鐵疙瘩;硬邦邦的,像男人。他們都是男人,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一夥,到全廠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去,安裝修理那些水管、水汀管、凡爾、水泵。她看到他掄大錘,打牆洞,掘地,擰鐵管,鉸螺紋,拆水泵,裝凡爾;從窨井蓋下的地洞鑽進鑽出,到房頂上的涼水塔爬上爬下。她看到他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暴露。
秦海草站在馬躍身邊,她知道他可以看到她的腳。她紋絲不動。他感到自己裸露的臂膊上,有女人的目光溫暖地撫過。
工廠就是個樂園。他們散去,又聚合。有許多時候,像辦完了什麼事似的,她回轉身子。感覺背後的男人,站直身,在那些女人剛才立過的地方,站著。男人拾掇著家什。她手指間也會捏一枚墊圈。墊圈從她手指間滑落,在地上無聲地滾動。她總是像有什麼心事一樣,無語。回到細紗車間的擋車巡回線。尋一個男人會很開心啊。她含糊地對自己說一句。
那些年輕的男人女人,與青春同在,與工廠同在,與時代同在。秦海草的思緒,從1970年代開始,縈繞著工廠,直達1980年代。一個關於愛與誘惑的女人,有著破碎的步履和慵懶疲倦的姿態。
在那時,因為有了馬躍,秦海草的工廠生活,會在工會為她開出公假單後變得更加富有情趣。那多半是工會組織的活動——文藝宣傳小分隊排練、演出,籃球比賽,民兵高炮訓練,工廠消防隊訓練,歌詠會合唱排演——她便是在這樣的活動裏,一次次碰上馬躍。她喜歡看馬躍,到哪裏,都是這樣的一身工作服。她就看著他,遠遠望過去,看馬躍消防訓練——拎著裝滿黃沙的紅色小鐵皮桶,折返跑;那種消防桶,很別致,看上去是一個完整的圓桶,其實是做成半圓形,平時一溜掛在車間的牆上,平麵的一麵,正好貼著牆,看著順眼;可是半圓桶拎在手裏,看上去就十分怪誕。她還看馬躍打籃球,底線跑籃,反身上籃,球是進了籃筐,但馬躍穿著大號高幫籃球鞋的大腳,卻壓了底線。最好看的是,馬躍搖動高炮的手柄,將炮管升起,昂然的樣子,同時炮身自轉,變換著方向和角度。
那時候,他們都是“上海民兵”。這個廠的民兵兵力,有一個團,不過,大多數是秦海草這樣的女民兵。她們列隊操練的時候,扯著尖細的女聲喊“一——二——三——四”。許多年以後,秦海草看到國慶閱兵式的女兵方陣,聽到這樣的女聲,就會想起自己工廠的女民兵。
秦海草和馬躍一起去奉賢海邊高炮實彈訓練,那次,秦海草從工廠的楊樹浦出發,是乘坐三輪摩托,後背挎著“半自動”——一種接近AK47的步槍,隨著拉高炮的軍車,到奉賢海灘。她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她就此,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從戰爭環境裏成長起來的剛強人物,是矗立在諸多形象裏的英雄;她總是以這種形象思維上的高度,虛擬出自己內心無限正義的力量,來抵禦父親或周圍的人們對她的落後思想的批評。她隻需要一種形式,來表現正義感,來激發自己的力量,來感覺自己也在爭取進步。
女民兵其實是為男民兵的高炮陣地放哨,一點也用不著大驚小怪;秦海草為馬躍所在的民兵高炮營站崗,連帶做飯。更多的時候,是把馬躍勾引出營房,陪她站崗,聊天;這樣,就不是很嚴肅,時間卻過得很快。到了實彈訓練,女民兵看他們實彈打拖靶。那種火炮連續發射的後坐力,給秦海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炮彈發射後,因後坐力重重地往後彈一下,炮身顫抖著。像馬躍,男人的樣子。
往昔,楊樹浦,夏日,上海人有乘風涼的習俗。弄堂、新村、棚戶人家,到了夜裏,紛紛從家裏出來,也不是說外麵有多少涼快,總比家裏多了些風,還省了電燈費。那時候,上海人家的小火表,在夏天,是耗電度數最少的,這很符合自然規律,日長夜短;還因為,那時候,沒有空調冰箱,甚至連電風扇也沒有,到了掌燈時分,一家人全在外麵,到再來點燈,是乘風涼回來後,洗洗睡了。
秦海草中班下班回家,就是這樣的夏日情景。馬躍會候在廠門口,他們一起走在楊樹浦路上,這一路上,比白天還要鬧猛。上夜班的人流,剛剛湧進了廠門,接下來,中班下班的人流出來了。
那時候楊樹浦的人,就這樣平淡地過著日子,沒有現在的很多鬧猛、折騰;人心靜得下來,有點小風,便可以圖得涼快。不像現在,人的心思,像這大熱天一般燥熱,熱火朝天。雖說這日常生活裏,像蒙上了灰塵,難得有個動靜,長遠的日子裏,還是積攢下來了家底。
秦海草一家人,就這樣,在一個廠,她和父親母親,還有姐姐秦海花,分頭在這個廠裏上班,他們拿各自的工資和獎金,收入的多少,就像按家裏的輩分大小那樣排列;隻是,他們會經常是不同的班頭,這個人在困覺的辰光,那個人也許就在上班。早班中班夜班,加長日班,在一家人之間輪轉。
大熱天,還有冷飲水——冰凍鹽汽水,冰凍酸梅湯……一家人都會帶點回家。都是一樣的口味。就是發的飯碗、麵盆、茶缸,直到工作服、飯單、軟帽……都堆在一起,像工廠的一個勞保用品倉庫。
他們還有一樣的工廠食堂的飯菜票。他們的工廠,隻要機器還在運轉,他們就要擋車,給機器加油,保養,維修;他們這樣,就可以有飯吃。工廠有兩個很大的食堂。
秦海草保持著對飯菜票的記憶,這上麵帶著飯的氣息,和中國菜的醬油的味道。最早的時候,是硬紙片做的,飯票上畫一碗飯,寫著“一兩”“二兩”“半斤”的字樣;菜票上,畫一棵青菜,是“一角”“二角”“五分”“一分”;字跡比較模糊,但都可以從紙片的顏色上,得以區分;手感粗糙,但很有工作和勞動的感覺。後來改用塑料片,棱角比較尖利,手感也光滑了許多。生活在逐步進入精致。
他們一家人買飯菜票,也已經形成各自的規律,各人買各人的,一個月一買,或半個月一買,或十天一買;一遝,用橡皮筋紮好,一麵是飯票,另一麵是菜票;一根橡皮筋繞兩圈。橡皮筋從緊到鬆,一遝飯菜票薄下去了,日子就臨近月底了。
一家人,互相借飯菜票的事情,經常會發生。借了不還的,也有。到現在,秦海草還記得,父親欠過她兩斤飯票;不肯還,說已經還了。明明沒有還。其實她也借過姐姐海花的;借海花的,她是可以不還的。
秦海草是會從長計議的。
秦海草從上班拿工資開始,不願意學姐姐海花——全部上繳爺娘;她是“貼”爺娘。而且很張揚,強調是“貼”給爺娘的生活費。這一個“貼”字,頗貼切。秦海草在每個月的工資裏,定下二十元,交於父母,算是屬於自己的搭夥,也捎帶孝敬父母的意思。然後,在搭夥裏,她是要帶菜的,因為,她總是說,廠裏食堂的菜不好,貴,吃慣了家裏的。父親秦發奮明知是虧了,但心裏麵,是歡喜這個小女兒的。
秦海草帶菜,起先是一個人吃的,後來,有一個叫馬躍的男人,也要吃了。這個馬躍和秦海草的關係,從此,便大致確定了。這讓父親秦發奮覺得“虧”大了。母親彩球倒也不計較,隻是,不光曉得女兒的口味,現在連馬躍的口味,也要曉得了。
馬躍就好上門了。
父親秦發奮和母親吳彩球,是認了。彩球,便從這秦海草帶菜的量裏,分辨出女兒的情狀,和“毛腳女婿”的飯量;秦發奮就是覺得“虧”;海草呢,則從母親給她帶菜的質量裏,可以看出爺娘對馬躍的態度。
秦海草就是這樣,在工廠上班,賺錢,過日子,有些事,她很早就想好——戀愛,結婚,女人都是要經曆的,都是應當為她所有的。早點比晚點好。秦海草就是要按通常的做法,去享受這一份經曆,去從工廠的日子裏,尋覓自己的歡愉;就像她計劃每月到銀行去“貼花”——將節省下來的兩元、五元,存起來;計劃一件新衣裳,一件家用電器,一桌酒水。那深思熟慮,於小日子的拮據與夢想中,都有著按部就班的理智與情感。
錢不是太多,便要算計;錢也不是分文沒有,所以才有算計的可能。算計自己的,還要算計馬躍的,比如,讓自己的爺娘給馬躍做菜,省下馬躍的菜金,便要收繳過來。這種算計,就已經是將馬躍跟自己,算作是一家子了。
秦海草很要好看;但秦海草要好看的機會,實在不多。上下班穿的衣裳,這一路上,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秦海草甚至連進廠後在廠區大道上的時間,也算進去了,並且這還是要悉心而度的。因為,在這個時候,可以遇得到最多的熟人。
“好看的。新衣裳。”人說。海草反而回答:“舊衣裳。沒啥好看的。”是舊衣裳了。實在是因為,穿的時候太少,秦海草又會拾掇自己,一件衣裳,似乎一直是新的。
海草最期盼的,還是穿一件好看的衣裳,走得遠一點。
海草和馬躍戀愛的時候,跟馬躍還是一個班頭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便會很多。海草對馬躍說,約會的地方,要去遠一點,不易被人看見。她提出,有一個地方,頗好的,叫襄陽公園。
於是,海草和馬躍的約會,便定在這淮海中路的襄陽公園。老時間老地方。但他們幾乎是從第一次開始,便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出發,往同一個目的地去。他們在要坐的第一輛28路電車站頭候車的時候,便碰上了。在那樣的時候,兩個人會覺著有些尷尬。兩個人要一起換乘兩輛公交車,到那個叫“襄陽公園”的地點去。好幾次,海草在車上,漠然,似乎是有點傷感。馬躍買好兩個人的車票。有座位要請海草來坐。海草坐下來,臉上還是漠然,似乎真正的愛情還不好開始,時間沒到,地方沒到。馬躍也便默然不語,凝視著女人的臉,眼睛瞪得很大。男人是比較容易進入的。這意蘊,從男人的眼睛裏射出來,海草是會感受到的。在離襄陽公園越來越近的時候,女人在心裏,漸漸地讓男人靠近。有一種東西在他們之間交流,是一種酸楚,或是歡愉。他們最後還是被歡愉所籠罩了;樂此不疲。
這像是一種緣分。也便是後來馬躍對丈人秦發奮說的那樣——他們都很野。
淮海路上的襄陽公園,離楊樹浦和工廠遠了,就有離開一個地方抵達新的地方的感覺,就有走出“下隻角”,走向“上隻角”的意思;談戀愛的時候,要有這種感覺。
幾趟襄陽公園跑下來,便“敲定”了,愛情也算是專一的。後來他們徹底跳出來,兩個人一結婚便去了日本。用秦海草的話來說——“在工廠,做死做活,也做不出什麼名堂經來的,機器是死不脫的,人卻不死不活。餓不死,也發不了財”。
機器死不脫,工廠便永遠是一種重複。重複著產品,也重複著大多數人的人生。秦海草難以忍受。在這個城市還很沉悶的時候,秦海草就努力發掘著工廠的有關情感和情調的故事。幾口汽水,可以複製出這些永遠消失的細節,以及背景,但這些收藏於記憶裏的細節,在生活裏是不可被複製了。這些隻有在工廠,才可以融合在一起,是無法被剝離的。在秦海草看來,工廠就是這樣,並不顯得有多少特異,看上去就是自然,工人群聚,男女混雜。大多數人圍著機器,看上去是管著機器,其實呢,是被機器管著,看上去,像煞是在生產,多快好省,卻是將人生全搭進去了;隻有少數人,可以在機器之外,搞一些別樣的活動。工廠就會變得有色彩,有情節和細節,男女之間,互相配置和咬齧,用皮帶盤傳動起來,就變得貼切,溫潤,細膩,動態,潛藏著一些可能性。生產力,便來自這些可能性。
3.臉紅
春天和秋天,紡織廠的車間,裏麵和外麵,一樣的暖熱。
冬天和夏天,車間裏適意。因為有工廠的空調工——馬躍。於是,女人在廠裏,大多是單衣單褲,不戴文胸。剛進廠的小女子,會有幾個,堅持戴文胸,弄得前胸挺挺的,但繃緊著,不舒服,幾天下來,吃不消了。皆是女人,女人給女人看,有什麼意思呢。索性解開掉。鬆鬆垮垮下來,很舒坦。大家都是這樣的鬆鬆垮垮。這種鬆垮下來的,還有女人的心境。
要漂亮的女工,還會把飯單做些改動;改短,下擺做成個弧。這樣,就不會再及至膝蓋,看上去像“燒香婆”了。如果是一線的擋車女工,比如細紗車間,女工的白色飯單上,胸口的吊帶上,會串帶著一隻手表;女工擋車不能戴手表,但要看時間,手表就串在飯單的吊帶上。所以她們的表帶,一般都不是鋼帶,而是皮帶;要看時間,頭低一下。如果別人要看她的表,臉就要朝女人的前胸口,湊一下。馬躍就經常在車間裏跟女工說話間,故意問一下時間,就去看那表;麵孔稍許湊近一下女人的前胸,聞到一股女人的氣息。有女人還會把表拎起來一些,把表麵朝向他,感覺是把乳房提了起來,對著他。紡織女工沒去想那麼多。是男人想。
女人飯單的前麵,都有個貼袋,裏麵會有一根做小清潔挑花絮的花衣棒,一根扯紗線的鉤針,一把安全剪刀——鋼製的,做成U形,大小如女人的虎口一般;就是放在女人的虎口間,利用鋼的彈性,在U形上方的兩個快口,夾起來,剪一些紗和線。這樣的紡織女工特有的小剪刀,隻能剪棉紗線。馬躍很喜歡這樣的剪刀,精致小巧,用來剪紙張,也可以。他收藏了。據說還可以用來剪毛——有女工在車間裏跟男工打鬧嬉戲,就用這樣的小剪刀,剪了一個男工的眉毛;並且威脅,如果不服帖,下次就剪他下麵的毛。女工的動手動腳,與男人不一樣,男人是直截了當,直奔主題,而女人,都是會用心機的,那便是,會讓男人回去不好對自己老婆交代。最常用的,是扭擰男人的臂膊,扭出烏青塊。啥人叫他跟女人動手動腳。給他吃點這樣的苦頭——細心的老婆會發現,自家男人身上的烏青塊;眉毛少了;或者下麵的毛少了。男人要掩蓋,就要圓謊,就要瞎編,甚至都不敢和自家老婆同房。女工想到這些,就很開心。
那些肥大的單衣單褲裏,不戴文胸的身體,晃晃蕩蕩的前胸,以及掛在車間牆邊的女人內衣內褲,種種有關男人女人的傳說,都引發了男人少年、青春的無限渴望。那是如此的美妙,讓一個人的心智和身體,朝著本來的方向而去。
紡織廠,車間裏,男女之間的嬉戲調笑,秦海草的姐姐秦海花,是見多了。兩情相悅,沒有什麼可苛責的。秦海花後來當幹部了,一直做到廠長,但還是回避這個話題。她不願為這樣的事情,去說工廠女工的不是。
女人在廠裏不容易。日夜三班倒,在機聲嘈雜的環境裏,每天重複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情緒會低落,心理和生理紊亂。每個月,還總有幾天“身體不好”。秦海花自己剛進廠的時候,小姑娘一個月一次,“肚皮痛”,疼得臉色蒼白。就看見同班組的女工,忽然褲襠滲出血紅的一攤,慌忙奔進馬桶間,跟人要草紙。那時候,紡織廠女工發的草紙,是疊成長條形的,與發給男工的不一樣。派的用場不一樣。
而哺乳期的女工,更是忙,早中夜班,到一個時辰,奔到托兒所,回來,飯單還卷在手裏,上衣胸襟處,兩攤奶漬;女人胸脯飽滿而鬆軟。奶水發得結棍的女人,就跑到車間外麵的暗角,對著牆角一陣猛擠。
但秦海花自己不會這樣。她也關照過妹妹秦海草。她曉得,海草每個月的“肚皮痛”,更厲害。而且她們姊妹“痛”的周期,也差不多。姊妹倆在細紗車間兩個班頭,通常在家裏見不上麵,但可以在車間交接班的時候碰麵。家裏有什麼事情,姊妹倆也會在這裏嘮叨幾句。
對於男女之間車間裏的調情,妹妹秦海草就更清爽了。對男女之間的動手動腳,麵孔一點不紅。也是因為,紡織廠,女工多,皆是女人,彼此就少了女人慣有的拘謹,身體也鬆弛下來。見多不怪。少數幾個男人,是老鼠跌在米缸裏了。太放肆的,女人聯合起來,擺平一個男人,易如反掌。那都是圖一時的口舌與手腳之快,真正“出花頭”,不會這樣在車間裏互相“揩油”;那種“吃豆腐”性質,多半也就是尋開心。紡織廠就是這樣的啊。女人的世界,就要鬧猛,有幾個男人,女人的勞動,就會產生樂趣。年紀大點的,結了婚的,有點拈花惹草,尋開心呀;連愛情、婚外情,也算不上。真正有心的,碰都不要碰,臉兒就紅。
秦海草不喜歡在車間裏弄這些麵孔紅的事情。工廠還有更多更好的地方,比如,文藝宣傳小分隊,工會和團委的學習班,職工業餘學校讀書,民兵野外訓練,消防訓練……那些地方更適合產生愛情。她與馬躍就是這樣。那男人不敢碰她,但會看她;直勾勾的眼神,迷茫而深切。她迎上這樣的目光,心就要跳,喘息。那些個春天裏,陽光明媚。他們互相凝視。她怕他的眼光漂移;他就是不動,眼烏珠定樣樣地;有許多意思在裏麵。兩個人都麵孔紅起來。旁邊,寶寶阿姨看在眼裏:“好了。弄(儂)喜歡伊是哇。適意哇啦?”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光榮屬於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早先,秦發奮就曉得,自己這兩個女兒——小女兒海草,不像大女兒海花這樣安分;但現在,似乎也不好說,海花就安分到哪裏去,隻是跟海草比起來,沒有妹妹這麼……野。
在工廠裏,海草做的也是擋車工,不過,她真正做生活的時間,並不多,因為喜歡唱歌跳舞,人也長得好看,便有許多工廠業餘文體活動要參加;這些文體活動,經常是要由工會出麵請公假,文娛活動積極分子就好出來。這樣,在車間主任和值班長的眼裏,這種文體活動的骨幹分子,很令人頭疼,但對秦海草,不放又不好,要給秦發奮和海花海草娘——吳彩球麵子。
那時候,工廠的業餘生活,也是豐富的:工會要組織文藝宣傳小分隊,東宮和紡織局,也有藝術團;還有民兵高炮訓練,籃球、足球、乒乓球比賽;1980年代,開放了,還要開舞會,組織學跳交誼舞、看錄像什麼的;甚至,秦海草還學過一陣桌球。秦海草是什麼好玩的,都要去擠一腳;也難怪她,人家喜歡她。
女民兵高炮訓練,是到奉賢海灘練打炮的;一個月回來,人曬得烏黑,卻壯了許多;據說,會得打炮了。同時,黑黑壯壯的秦海草,跟同樣也烏黑壯實的馬躍,好上了。後來兩個人,一起混到了局裏的紡織藝術團,再後來,兩個人先商量好要結婚,然後就停薪留職,一起到日本自費留學。
後來的事情,秦發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到兩年,馬躍一個人回來了。說是和秦海草分手了。
對於海草的“野”,秦發奮老早就關照過馬躍。但馬躍覺得,自己和秦海草就是很配的,他們都野。這讓秦發奮噎得慌。
空調工馬躍,整天就喜歡在秦海草的細紗車間裏轉,兩個人是一個班頭的,空調工全廠到處可以轉,某一天,就轉到細紗車間,看見擋車工秦海草;兩個人算是一見鍾情。
這倆人彼此中意,稱心的地方很多,怪裏怪氣的地方,也差不多。
4.混搭
馬躍陶醉於自己拉大提琴的姿態。在側向的燈光下,孤零零的一把椅子上,他坐著,微微躬身,前傾,斜著頭;大提琴夾在兩膝之間。金屬支撐棒的尖角,點在地上。馬躍總是把自己的大提琴金屬支撐棒的高度,調整到和一個女人的軀體相仿。他從後麵懷抱著女人,用弓毛拉弦、手指撥弦,弓杆敲弦……他喜歡這樣撩撥大提琴。這個在十五世紀被稱作“膝間維奧爾琴”的大提琴,有女人的形體,豐乳細腰和肥臀。他把她夾在兩腿之間。
他和她熱戀——大提琴就是以其熱烈而豐富的音色著稱,是某種群體裏,比如交響樂隊中,最常見的那個人,和那件樂器。
馬躍賦予大提琴各種角色,可以加入低音陣營,在低聲部發出沉重的歎息;也可以用中間的兩根弦,起到聲部節奏中堅的作用;大提琴也有輝煌的時刻,表現如歌的旋律,是大提琴的使命。這時候,它們像男人;樂隊大提琴組合,足以令交響樂隊中的任何其他樂器相形見絀。
在馬躍的記憶裏,他還經常去搜索工廠裏他演奏大提琴的那塊地麵,隻要一小塊,放一把椅子,給大提琴的金屬支撐腳,留一個支點。那個位置,宛若故土一般。他的大提琴,就如他這個男人——他的第一根A弦,可以發出華麗的音色,富有歌唱性;第二根D弦,音色朦朧含蓄,吞吞吐吐,忐忐忑忑;第三、四的G弦和C弦,就顯得極度低沉,但還是響亮的,能夠承受樂隊非常沉重的音響。在工廠沉悶的轟鳴裏,他就這樣和他的大提琴一起,湊合著。他隻要曉得,大提琴的發音原理與中小提琴相同,但手指在琴弦的把位,在低音區與小提琴迥然不同,而在高音區,可以用拇指把位演奏。
可是,大提琴在紡織廠,真的像個怪物。棉絮飛揚,機聲轟鳴,昂揚的,徹底蓋過大提琴。幾年,十幾年,工人不知道什麼大提琴。工廠文藝小分隊,更多的是淮劇的鑼鼓和“的篤班”的聲音,像在蘇北裏下河平原。青年們,在文藝小分隊,總是像有點害羞似的;羞羞答答。他們把小提琴、大提琴,裝在琴盒裏;還有兩支單簧管。
隻有手風琴,很受到重視。拉手風琴的“大背頭”,就成了小分隊的隊長。
從車間巡回演出後,回到文藝小分隊排練的防空洞裏,馬躍取出大提琴,棉絮像粉末一樣敷在琴上,在木質的琴身上,用手指一抹,會有一道指印。他用潔淨細軟的龍頭細布擦琴,大提琴平躺在他麵前;他像給一個女人擦身。這個擦琴的活兒,許多年來,真切撫慰著他的心靈。
他一一記得琴身上,那些來源各異的陳舊劃痕。比如,支撐腳的尖角,銳利的,但是經常劃在水泥地上,克羅米掛落,在鏽蝕。木質琴身的背後,有機油的油汙,因為被夾在兩腿之間,在人體汗水和熱氣的作用下,背帶褲上機油的油性,滲透進了木紋裏,使木質呈一種黑黃的顏色。這攤黑黃的顏色,經常會讓人聯想到女人。
隔壁,寶寶阿姨的戲劇隊,在練習唱腔,各種地方戲曲混雜。耳濡目染,這裏的青年,也會幾句。馬躍就學越劇王派的腔調,作深思狀,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念白:“寶玉與黛玉,究竟有沒有同過房?”邊上,馬上有人用徐派的調子來應答:“同過滴,同過滴。”
這是他們即興編出來的念白。瞎七搭八。而與舞蹈演員北風——他們之間,喜歡對一些外國電影對白。這樣一種混搭的文藝腔,是工廠文藝小分隊的一種表情。
他重新拉起大提琴,樂聲在工廠防空洞裏回響,縈繞著。實在使人難以割舍。那是冬天。
工廠每年年底,照例是最忙碌的時候,有許多活動,和過年有關,和喜慶有關,和愛情有關。這時候,工廠的文藝宣傳小分隊,便會排練節目,要演出。工會為青年請了公假,那些年輕的男女,脫了油膩膩的工裝,都是眉清目秀的。男人顯得挺拔,女人顯得開朗。這時候,青年才思敏捷,作一些應景的朗誦詩和節目串聯詞,寫歌,當場譜曲,用簡譜;粉筆在防空洞裏的地上,寫一連串1234——多來咪發。一把大提琴,在馬躍的懷抱裏;馬躍搖頭晃腦,男女青年就圍在邊上,哼哼啊啊地唱;漸漸地,大背頭的手風琴,和了上來,大家亮開了嗓子,激情豪邁地高歌,互相很自然地凝視,作微笑和幸福狀。
馬躍就在這樣的狀態裏,編排過組曲《北風吹》。那是套用芭蕾舞劇《白毛女》第一幕“深仇大恨”裏的幾個片段組合,從北風吹開始,窗花舞,大春和喜兒的雙人舞,到紮了紅頭繩結束。
一支小樂隊,馬躍把宣傳隊所有的樂器都用上,配器是這樣的:一把大提琴,兩把小提琴,兩根單簧管,兩根笛子——長笛與短笛,還有一架手風琴。附帶男女聲獨唱,和聲。唱女聲獨唱的,是石榴。因為缺舞蹈演員,所以,那個叫“北風”的、會跳舞的女孩,就成為主角,獨舞。於是,組曲《北風吹》,也可算是一部音樂獨舞小品。很適合工廠文藝演出。
隨後,他們便出發了,隊長大背頭,背個手風琴,走在頭裏,從後麵,宣傳隊的隊員,個個就老是看著“大背頭”的後腦勺。馬躍落在最後麵,提著自己的大提琴,邊上是女聲獨唱石榴——工會廣播台的播音員;因為要做現場報道,所以石榴還拎著四喇叭收錄機。
經常是,馬躍的小分隊上午演出,午飯時候,廠廣播台就聽見石榴在說:“本台第二次播音現在開始。”石榴也有高挑身材,一身肥大的軍衣軍褲,將她的線條弄得很性感,比任何緊身衣都性感。那種寬大飄逸的裏麵,包藏著無盡的遐想。她由此幾乎成為馬躍一生的偶像。這個,秦海草一點不知道。
海草也落在最後。海草有點不快,嫉妒北風。馬躍創作《北風吹》,就安排石榴獨唱,也算了;秦海草是女聲小組唱,伴唱,是幕後的;關鍵是,那幾乎是專門為北風而作的舞蹈小品。北風亮在前台。馬躍分明在舞蹈上用了心思。他和北風,還專門去市府禮堂,觀看芭蕾舞《白毛女》,乘28路電車到底。海草曉得的。後來,海草和馬躍談戀愛,說要到“襄陽公園”去,為的就是也要坐28路電車到底,再換26路電車;她要走得更遠。
馬躍說,我們沒有很多舞蹈演員,你上去?不行吧;何況,兩個女人跳舞,更怪。由此,海草就從背後探究著北風走路的樣子。北風走路,兩條腿直直的;海草曉得了,舞蹈演員走路,腳尖先著地。
秦海草是想臨時抱佛腳,學跳舞,走路,腳尖也先著地。可是感覺也怪。
演出間隙,小分隊回到防空洞裏。青年男女還是要唱唱跳跳,吵吵鬧鬧。隔壁,戲曲組也在吊嗓子,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這邊的青年,照例來一句——“寶玉與黛玉,究竟有沒有同過房?”“同過滴,同過滴。”
隨後,他們玩五子棋。用粉筆,在地上畫超大的圍棋棋盤——也就是方格子;再到機修車間,取來幾十隻白鐵螺帽、幾十隻黑鐵螺帽,分別代替白子黑子。下得很像模像樣。馬躍是五子棋高手,總是在擺擂台;通常的情況是,他下棋,旁邊站著海草。馬躍經常要長考;一邊長考,一隻手的手指擺弄一隻螺帽,另外一隻手就要把海草的手拉過來,很自然地,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貼著;馬躍身邊的站位,便確認是海草的。
那天,演完《北風吹》,北風有點興奮,擠過來,看馬躍下棋,不知不覺,站了馬躍身邊的位子。海草不聲響,用身子和北風擠,一點不客氣。馬躍見狀,曉得不對;也不長考,就一把拉過海草的手,貼在自己的麵孔上。馬躍用這個方法,總算得到海草的首肯。
“你還算識相的。”過後,海草數落馬躍。
北風是馬躍青春的音樂世界裏,出現的一段形體。
馬躍老早就知道她,女人高挑的身材,出現在女工的堆裏,是脫俗的。北風在少女時代,進過市裏的青少年“五七”舞訓班——那個時代的一種半專業的舞蹈培訓學校。那時候,這種半專業的“五七”訓練班,涵蓋了戲劇、曲藝、雜技、舞蹈、體育等領域。少數尖子,會進入到市級文藝體育專業團體;大多數則被淘汰,但會分配到工廠。北風後來沒進到正宗的上海舞蹈學校,進了工廠。在上海大型企業裏,這樣的被淘汰的文體人才、退役運動員,有很多。他們就喜歡選擇大工廠;有大勞保,企業還有條件組建各類文藝體育團隊,讓他們可以有一份很輕鬆的工作,同時繼續在基層發揮專長。
馬躍和北風就不是在一個班頭了。北風是長日班,生產技術科的棉檢試驗室,專門在一些儀器上,測試原棉纖維的粗細和張力、拉力。試驗工,也會在車間裏晃蕩,那是要取樣;但比起擋車工,要幹淨舒適得多。這是馬躍看到的北風的別具一格。但馬躍,隻有在上早班的時候,在食堂裏,才可以遠遠地看她。他們彼此相視;近近的,他們也要凝視。吃飯的時候,馬躍抽著煙,麵前空的洋鐵皮飯碗裏,剩著清水光湯,腦子裏便揣想著,她為什麼要叫北風這個名字呢?她是高傲的,還是孤獨的?那一刻,工廠廣播裏,正在播放《白毛女》裏的《北風吹》。北風在那時的一個回眸,給馬躍帶來了音樂靈感。他愉快地進入到隱約的節日般的夢境;像過年的光景。
然而,在那時,他深感自己要對女人做什麼事兒,都會是一種冒險;他對那些特別顯眼的女孩,內心有點怯懦。馬躍喜歡女人,但更喜歡有點小缺憾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馬躍就覺得不是高不可攀了,容易接近,容易上手。馬躍便努力去發現這樣的有點小缺憾的女人,在她們身上,建立自信。紡織廠裏的女工,大多會有點這樣的小缺憾。所以,馬躍喜歡女工。而北風呢,看上去似乎太完美了。還是做長日班的,在試驗室、棉檢室、布房間……那些女人,要麼有點人脈關係,要麼漂亮得出類拔萃;許多這樣漂亮的女人,馬躍追蹤過,稍許一打聽,便曉得,已經是誰誰誰的媳婦了。馬躍到後來,甚至連那幾個女人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代之的都是“某某的媳婦”這樣的稱呼。對於這樣的馬躍認為是“上檔次”的女人,馬躍習慣性後退幾步,在遠處,去瞻仰那些漂亮女人的風姿。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會令他膽怯,即便他還可以和女孩一起唱歌跳舞,但到底有多少浪漫,有多少情調,馬躍總覺得十分困難。他隻是向往女人,寄希望於女人們天生是溫柔的;就像寶寶阿姨的手,可以任他揉捏;他期盼著她們對他有特別的眷顧。在這方麵,車間的擋車工,要來得切近。
他和海草在一個班頭。秦海草擋車的時候,穿著會有點小邋遢,這點,比不上姐姐秦海花。人倒是比秦海花漂亮,但臉型略長。有點小缺憾。馬躍發現秦海草,就是從先不斷發現那些小缺憾開始——小邋遢,喜歡吃零食,貪玩,看上去不求上進,參加小分隊和民兵訓練,以此混公假……就是這樣一些小缺憾,讓馬躍越來越走近秦海草。他覺得,隻有海草,跟他最般配,也最切近。
5.姊妹
秦海草天生是個倔強坯子。她曉得,父親秦發奮,總是覺得姐姐比她進步,使他老臉沾光;老頭子不喜歡她,嫌貶她落後;現在連馬躍,也一道跟著倒黴。我落後什麼啦?海草有自己的看法;照理,她人是長得好看的,小時候,父親甚至更加喜歡她一點,後來父親對她的看法變了,關鍵就是為了在廠裏,她不肯好好“做生活”。
如果工廠僅僅是“做生活”的地方,那幾乎就死定了。海草看到成排的機器,終日不停地運轉,一個人一輩子,就被機器管著,直到被弄死為止。想想也暈。這個情況大家皆心裏有數。所以那些所謂“追求進步”的青年,在她眼裏,其實也就是想趁著年輕的辰光,混出個名堂,最後做幹部,哪怕做個值班長,好離機器遠點。大家皆想混出來。海草看到過自己姐姐海花,弄了個出黑板報的差事,兩眼放光。出個團支部黑板報,也就可以讓值班長放出一兩個鍾點,離開擋車的巡回線,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跟自己到小分隊活動,參加民兵訓練,是一樣的意思。大家都是為了尋一點開心的事情,好讓這工廠的日子,多一點意思。沒有看到我秦海草肩扛步槍的颯爽英姿嗎?秦海草無數次地唱著“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囉唻”,“咱——當兵的人,當兵的人……”,神采飛揚。她會在這些耳熟能詳的歌詞裏,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認識自己,詮釋自己。別人也該重新認識她。她堅信自己的人生經曆是很正義和強大的,她的幸福是有價值的——誰不進步啦?想想海花搞的那些青年團工作,出黑板報,討論“人生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既然曉得人生的路會越走越窄,那就想辦法走出去呀。老是圍在車間工廠,其實也沒有多少出息的。
她跟馬躍算是比翼雙飛了,勞動產生愛情。索性來一次進步——他們就早一步結婚,然後去了日本。
秦海草還曉得馬躍——喜歡跟女人一起開心,文藝青年,有許多讓人喜歡的地方,也喜歡女人。北風,其實是討馬躍喜歡的,也許還有東南西什麼的;隻是,北風是有男人的。大家都曉得。但秦海草還是不放心。在紡織廠的女人堆裏,馬躍如魚得水。所以,秦海草跟馬躍一結婚,就想好要一起去日本;斷了馬躍對女人的念想。
秦海草去日本之前,姊妹倆是說過一番知心話的。那時候,父親將老平房翻了三層樓,準備給海花結婚派用場。那天晚上,姊妹倆爬上新搭的三層閣裏。秦海花對妹妹講:“你不要走呀,住在這裏,我又不急著要結婚。”
“你不結婚?”海草橫一眼姐姐,“你怎麼不去跟阿爸講?你跟高天寶是什麼年紀了?還篤悠悠?我是把阿爸弄得光火了,現在房子翻好了,你就跟了高天寶,也好遂了阿爸的心。”海草說。
姊妹倆先是沉默。便聽見樓下的父親在打鼾。上了年紀的人,是要打鼾的。
海草忽然低聲道:“我那天在弄堂口,看到老早廠校裏做老師的薛暉送你回來,你是偷偷地跟他好?”
聽到海草提到薛暉,秦海花的心裏有點難過。
這個薛暉,盡管跟秦海花很早認得,但在廠裏,不大有人說他的好話,總認為這是個不求上進的青年,死樣怪氣,表情怪異。但是在秦海花眼裏,薛暉有不同於平常人的感覺。這一點,也跟李名揚不像;那李名揚好是好,秦海花總歸覺得,自己有點吃他不準,是可以一道工作的,也可以一道進步,卻是實在要好不起來。說不上是什麼緣由;她就是覺得,自己歡喜跟薛暉在一起。
至於現在跟高天寶,也是這樣。他是父親的徒弟,因為父母去世得早,很早就跟著父親,幾乎把秦發奮當自己的爺一樣。秦海花說不上這個人有什麼不好,就是跟他好不起來,工作也是不搭界的,卻是要客客氣氣的。高天寶對她也是很客氣,每次來家,都是悶聲不響,幫她做事,連洗被頭床單這樣的事,也讓他做去了。
秦海花和高天寶兩個人,雖然都還沒有什麼明確表示,但淺淺的,像一股細水長流似的,被漸漸地,弄成水到渠成的樣子。秦海花礙著父親的麵子,默然地,看著這樣的水,流成了這樣的渠;而在父親秦發奮眼裏,就弄得似乎連雙方同意,也可以免了。秦海花有好幾次要對父親說“不”,但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父親看上高天寶,滿心歡喜。她真的不好回絕。
一直到高天寶幫這個家的房子翻好,一切便似乎都是定下來了。
海花慢吞吞地,對妹妹海草開口:“草兒,你看……要麼我現在去跟阿爸講,可我跟阿爸講什麼呢?我跟薛暉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意思啊。”
“那你有什麼好講的呢?”海草道,“要講你老早就好講了。”
“那我怎麼辦?”海花問,“要麼……你幫我去跟阿爸講,就講,是你看出來,我跟高天寶,其實沒有什麼關係的。”
“叫我去講,其實也是白講的。你想啊,阿爸會相信我的話嗎?我在這個家裏,有什麼發言權啊。這事,連你自己,都不敢開口,別人,皆是瞎講。”
海花想想,海草說得也對。那她如何對父親開這個口呢?
“你實在不想跟高天寶的話,又不響,那就隻好先憋著,拖著,不結婚,但跟別人,也不好結婚,起碼要捱過去。反正,在阿爸的麵前,你不要提跟別人有什麼關係,除了跟高天寶。”
“你看我跟高天寶,會得好麼?”秦海花對這事兒,真沒了主意。別看秦海花長期搞青年團工作,後來還做了廠長,在情感上,也有自己的主見,但真正需要抉擇,而又要麵對父親這方麵的時候,七上八下。
海草說:“關鍵,這要看你對自己是怎樣打算的了。說到底,你的那幾個男人,都不算有錢,叫我啊……是一個也看不上的。那就不談錢的事兒。如果你將來想有個男人,靠得住一點,也不要求他有什麼大的發展,主要是你自己發展的話,尋個高天寶,還是可以的,他不會多管你,大幫也幫不了你什麼,但也吃不住你什麼,卻會為你料理些家務,連同照顧老頭這樣的事兒,都是可以放心交給他了,這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可以讓老頭子稱心。老頭子是滿心歡喜啊。那你就憑你自己發展了。如果你將來是要幫男人來發展,自己徹底放棄事業,不想發展了,就找李名揚,也許這個人會有點前途,是要比薛暉和高天寶,都有點優勢的。至於薛暉,這種人會得討你喜歡,也是因為你自己還是有點天真,有點純情,有點青春初戀的意味,兩個人在一起,會弄出點情調,弄出點激情,精神上,會有點愉悅,不過,跟男人,是不好靠這個吃飯的。要男人來養你,這幾個,一個都不行。”
“還好,我是一個也沒有敲定。”海花說,這話聽上去,是說給妹妹海草聽的,但也是秦海花自己的總結。看到妹妹海草還有點懷疑,海花便很肯定,繼續道:“是的。結婚不結婚,我都沒有想過。”
海草鬆了一口氣:“這蠻好,還可以有個開始。不過,照我看,裏麵最成熟的,還是高天寶。當然,這都是因為老頭子的關係。你不是我,你是不大會抗拒阿爸的。所以,離你最近的,終歸還是高天寶,好在,現在就跟高天寶開始,對別人也不好算什麼傷害。”
聽妹妹這樣說,海花無話,隻是覺得,這事兒,似乎已經弄出個眉目了,自然而然地,便要跟高天寶好上了。這一刻,仿佛便定了終身。秦海花忽然有一種悵然,落下來兩行眼淚。
“我曉得,你是有點不情願的,不甘心的。”海草說,“其實,你是可以有個更加好一點的男人的。不過,這種事情,都是要有一個緣分的,我說好的,你就看不中。你中意的,在我看來,都不怎麼。這也沒有什麼辦法,也是說不清楚的。好在,現在大家都曉得,結婚後,再有個什麼人,是自己歡喜的,也是可以的。一個女人,總不見得一輩子,隻好歡喜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輩子隻有一個男人來歡喜你,這個女人,也是蠻戇的。”
“你別瞎三話四,我不睬你了。”
“誰曉得呢,將來的事,現在是講不清楚的。”海草說道,看到姐姐海花麵有難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言語間,這姊妹倆,一個逆著父親,帶著自己喜歡的男人,離開工廠,停薪留職,去了日本;一個遂了父親秦發奮,沒有大事聲張,結婚了。
秦發奮呢,就守著女兒海花和女婿高天寶,過日子。他們很快為他帶來了外孫。
6.燒賣
海草會做燒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後來她的燒賣會做得如此出類拔萃,並且與日式燒賣結合得美妙無比。
還是在工廠民兵高炮訓練前,因為女民兵還要兼任高炮營的炊事工作,海草就先被派到工廠食堂裏學習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裏,海草跟著食堂的點心師傅,學會了做燒賣。工廠食堂裏的點心,向來是豐富的,刀切饅頭、湯包、小籠、生煎饅頭、鍋貼、老虎腳爪……海草窮吃之餘,就對燒賣傾心。那種燙麵為皮、裹餡、上籠、蒸熟的麵食小吃,頂端蓬鬆,形狀束折如花;全是在人的手裏捏出來的。
海草學得這一手做燒賣的手藝。其餘不屑。她喜歡這樣的麵食,形如石榴,潔白晶瑩,餡多皮薄,清香可口。一個人在手心裏捏著麵皮,愛不釋手。戴著白色廚師高帽的點心師傅,年紀也不大,誇她好學,討人歡喜。能夠做一手燒賣的女人,就討人歡喜。一邊就手把手了。這讓海草覺得,自己其實真的是心靈手巧。早上吃的一隻燒餅,一粒芝麻嵌在牙縫裏,到這個上午九十點鍾的辰光,自然地出來了,慢慢地嚼,流出自然的香。
那時日,馬躍整天在工廠黃浦江邊原棉倉庫的房頂上訓練。那個民兵高炮陣地,日頭下,高炮炮管,搖上搖下。炮身原地旋轉,炮管翹起,落下。又沒有實彈。空對空。甚是無聊。馬躍想海草。休息的哨聲響起。拔腿奔食堂。往買點心的小窗口望進去,就看到那個點心師傅,跟海草手把手,那還不是一般的手把手,點心師傅是從海草身後環抱起海草,全身緊貼海草的後身。四隻手在前麵捏一團麵粉。
馬躍火氣上來,直接從邊上買飯的大窗口跳進“廚房重地”,直衝點心間,一拳頭揎在點心師傅的後腦勺上。
工廠裏,兩個男青工為一個女青年打架的事兒,是經常發生的。工廠保衛科處理最多的案例,就是這樣的打相打;其次是極個別女工,偷零頭布。這場相打發生在食堂廚房內部,影響不大。但場麵很壯觀——廚師吃了虧,順手操起使慣了的擀麵杖;馬躍不買賬,就到隔壁大菜間,從碩大的砧墩板上,操起了一把斬肉的刀。眾人拉架。海草立在兩個男青年中間,對著馬躍,“你有本事往我身上來呀。”趁著馬躍愣神的當口,順勢奪下馬躍手中的刀。她繳了馬躍的械,一邊反過來把刀架到馬躍的脖子上。“你狠是哇?”眾人忽然就笑起來。海草架在馬躍脖子上的刀,是刀背朝下的。
這場戰役敲定了馬躍和海草的戀愛關係。並且,明確海草要比馬躍狠過一頭。馬躍認了。
馬躍曉得海草做的燒賣,真的是好。秉承了上海人一貫精打細算的做派。燒賣裏的餡,比較經濟,外麵一張燒賣皮,裏麵是一團米飯。但就是這一團米飯,便可以做出別樣的滋味來。花樣百出。是用糯米,一點香菇,一點肉末,加醬油“燒”出來“賣”;“燒”,其實是蒸。而其餡,看著與粽子相似,其味卻大不相同。粽子裏的米有荷葉香,燒賣裏的米有什麼香呢?香菇香、醬油香、糯米香,三香合一。
海草後來還專門到淮海路上的“北萬新”去嚐燒賣。是跟馬躍在襄陽公園約會,回來逛一段淮海路,吃夜點心。“北萬新”的招牌下,有“包子店”三個字。裏麵的“三丁燒賣”,就是了。一元八角一個燒賣,比其他攤頭八角一個燒賣,要貴一倍,名字也多了“三丁”兩個字。普通上海燒賣,吃得出糯米味、香菇味和一點點醬油肉湯味。“北萬新”的燒賣呢,吃得出香菇味、肉丁味、筍丁味、醬油味、糯米味,五味合一。海草從中鑽研出燒賣製作過程中最關鍵的一步,是將糯米、肉末、香菇一起入油鍋,加醬油、鹽、味精翻炒,直到顏色均勻。這樣的燒賣出籠後,趁熱,當心燙嘴,第一口下去,吃出糯米的醬香和香菇的柔軟;再一口,運氣好,或許可以吃到一個小筍丁,脆脆的,其味清麗脫俗。筍丁的價錢是貴的。一分價鈿一分貨。“北萬新”的燒賣比別家貴一倍,就因這不俗的筍丁。而上海燒賣之所以吃上去似葷非葷,糯米中的幾粒肉丁和肉末起著關鍵作用。
海草到日本後,打工賺錢。從洗碗,到陪酒,都做過。他們後來在一家便當店,馬躍多一件送外賣的活兒。日日夜夜。
有一天,他們路過一家小旅館。看到有人出來,居然一邊吃著燒賣。海草想起自己也會做燒賣,便進到旅館裏麵,先是看見在小旅館的餐廳裏,供應著燒賣。花了點小錢買一隻嚐了,真的沒啥好吃。他們找到旅館老板。海草告訴老板,你店裏的燒賣不好吃,我來做,肯定要好吃得多。可以先做一個夜市。你吃吃就曉得了。
海草拿出上海“北萬新”燒賣的手藝。老板吃了,曉得是好吃的。海草留下來做燒賣,還要兼職客房服務。工錢是她到日本來打工後的最高薪水。但沒有馬躍什麼事情。
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分頭打工了。馬躍還在過去的便當店。
旅館的晚餐主打料理是燒烤和海鮮,除了酒類以外都是自助。燒賣現做。餐廳不大,但也要有幾十人同時用餐。
那個日本男人端著盤子,找下酒的料理。海草的聲音在餐廳裏很清晰,一聽就是外來人的口音。總是一句:“拿好了,小心燙口。”男人朝發出聲音的方向一看,在做燒烤的大廚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燒賣攤子,海草在後麵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忙碌著。吸引男人走過去的,一是燒賣,二是女人很古怪的口音。海草掀開熱氣騰騰的蒸籠蓋,用筷子夾起兩個燒賣,盛在小盤子裏,遞給排隊等著的客人,一一囑咐:“拿好了,小心燙口。”男人跟在其他客人後,也領了兩個,回到桌旁。這個燒賣不像一般看到的日本燒賣,個兒要大點,皮卻很薄,上麵不封口,露出肥大的餡,像一朵花。男人張口一咬,滾燙。想起“小心燙口”的關照。鮮美肉汁湧了出來。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燒賣了。兩個燒賣下肚。酒也很好。
男人打算再去取兩盤。這次不巧,去的時候,一屜燒賣剛好沒有了。海草小聲對有些掃興的客人說“燒賣沒有了,十五分鍾以後您再來”。別人都走了。男人等別人都走光後,就看著海草做燒賣。女人的樣子很動人。他湊過去問她——是中國人吧。海草很驚訝,“哈伊”。一邊包著手裏的燒賣。像捏一件藝術品。
“雖然心疼你這麼忙碌,但是燒賣確實好吃。”日本男人一直站在燒賣攤位邊等候著下一屜燒賣出籠。他看著海草,說了一句。剛剛海草關照別的客人十五分鍾以後再來,現在卻悄悄告訴男人燒賣出籠的更精確時辰。但男人就要站著等候。這樣,到新的一屜燒賣出籠後,男人排第一個。每個人都隻能一次領一盤,可是海草給了男人兩盤,可能怕引起其他客人不滿,海草自己喊了一句:“他一直站著等到現在。”
那日本男人當天就住進了小旅館。第二天早餐也是自助,男人驚奇地發現,昨晚做燒賣的海草,現在又在做客房服務。她換了一身客房工作服。男人問她,你每天晚上那麼忙不累嗎,怎麼還上早班?多勞多得呀。海草說了一句中國俗語。
男人還是要離開的。臨離開前,海草小聲地對男人說,求您個事兒。您是日本人,您很喜歡吃我做的燒賣是吧?是。那就請您在退房的時候填一下那個意見調查表。請給我寫幾句好話。您下次再來,我還給您做燒賣吃。
男人答應了。說一定會再來。那就好。海草還提請男人寫意見表的事情——請您千萬別忘了。
男人再來,是一個月以後了。男人問她,在中國就是做點心的嗎?哪裏啊,我本來是在工廠上班的。是自己學著來做的。好樣的。男人說。
那次,男人早早在旅店訂下了房間。他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在餐廳裏,一整天看著海草做燒賣,到打烊的時候;第二天用早餐,早早就等在那裏了,再等海草來做客房服務。他看著海草忙活。海草也不知道這個男人到此地來做啥,便看著他,一邊做燒賣。他現在知道一個女人做這活兒多累,和麵熬湯攪餡連包帶賣,都是一個人幹。“你太辛苦了。”男人說。“是啊。我都快忙死了。你麼,閑得發慌。”“這麼辛苦,還是不要做了。”海草說:“我本來已經請辭過了,但有好多客人都要吃我做的燒賣。旅館的管理人員還跑到我的住處,希望我繼續在這兒幹下去。我這才繼續做下來。不過還是多加了點薪水。”
男人晚上就在餐廳裏喝酒,並且找到酒店老板,希望可以請海草小姐陪酒。付了兩倍小姐陪酒的錢,老板應了。男人問老板,為什麼不給她配兩個幫手。老板說,以前有過兩個女孩來和她一起做,可那個中國女人和她們處不慣,幹脆就一個人全包了。大概那個中國女人想多掙點吧。
日本男人對老板說,你那麼大的旅館,每天要供應給客人多少燒賣,她得有多忙多能幹。是啊,老板說他都看在眼裏——她一個人,光熬湯就要熬將近一天,然後攪餡,分成若幹份,放到冰箱裏冷藏,包一次拿出來一份,這樣吃的時候才會有美味的湯汁流出來。
男人喝酒的時候,就讓海草在自己的邊上歇著,陪著說話。海草還是要在手頭做一些活兒——“如果我可以一邊擀皮兒包燒賣,一邊跟您說話該多好。”“啊。你現在用不著幹活,這段時間的工錢是我付的。你坐著就可以,你現在是屬於我的。你想說什麼盡管可以和我說啊。”
海草閑話就多起來了。她抱怨她擺的燒賣攤位空調壞了,天氣熱,餡就容易化,燒賣不好包。這些事情老板都不體諒。然後抱怨旅館太黑,她的工資不值得她這麼賣命。“我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多,但報酬太低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和剛來的時候相比,應該說已經很好了。就是累。”
這裏地處旅遊區邊緣,旅館很多,互相競爭很激烈。旅館的老板很在乎每個客人的感受。海草相信她做的燒賣,確實值得旅館老板求她留下來。老板也承認自家店裏的燒賣,在這一帶餐飲業已經小有名氣。
每次,男人臨走時,都會去填寫意見調查表。男人有一些心思。最初是因為受海草之托,心裏會有些別扭。但漸漸的,男人越發對海草產生憐惜之情。他總是要好好地想一些措詞,如實表達對海草工作的高度評價。他表示即便為了吃燒賣,他也願意再來。
這樣的不期而遇,讓這個日本男人接觸到了一個在日本生活的中國女人的生活。在他眼裏,海草勤勞,能吃苦,也有很特殊的一些思維。她日語不是很好。她也不是很明白這裏的一些行為處事的方式。像語言,是要靠自己努力學習的,看書學也可以,看電視也可以,最好就是走出去和人多接觸從多方麵學習。但很少看到海草有學習的時候。日本人是非常獨立的,不會輕易對人出手相助,海草一開始就對他要求填寫“意見表”說她好話,多少有點唐突。也許她對他產生信任,相信他已經對她產生同情。但其實他堅信的是,“同情人並不見得就是為對方好”。當然,如果從這一點來斷定他這個日本男人是極其冷漠的,那也不對。男人心裏其實已經有了海草,並且時時牽掛著——女人的活兒很辛苦。
但在男人看來,海草還是有許多失算之處——旅館方麵曾經專門給她配過兩個員工,來分擔她的工作。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麼不好使,如果懂得利用別人的優勢,學習怎麼和別人分工合作,應該能夠省去不少的辛勞。一個人即使某方麵再有能力,必要的交際和與人合作精神,也是必需的;這樣對她的長遠發展有利,說不定今後就能夠發展成自己的生意。還有,她站的地方空調壞了,影響她包燒賣,完全可以和老板如實表達自己的想法——希望換個地方,或者修空調,或者配一個小冰箱專門來放燒賣餡。隻要說清這不是因為自己怕熱,而是為了燒賣的賣相和口感,為了客人的反應和讓旅館的生意更好,老板是應該會體諒的。自己的想法要想得到對方的理解,達到有效溝通,這也是一種能力;不動腦筋去想最有效的解決方法,隻是抱怨是沒有用的。向別人訴說,也隻能獲得別人共鳴和同情,但這樣的方式,將永遠失去改善自己目前處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