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屍骨
中篇小說
作者:範穩
範穩
1962年出生。畢業於西南師範大學,供職於昆明市文聯。已發表作品近5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文化大散文、報告文學等15部。曾獲青年文學獎、萌芽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2004年長篇小說年度優秀獎等。近十年潛心研究西藏曆史與文化,已有7部西藏題材的作品出版。作品被譯介到法、德、英等國和港台地區。
一
作為一個遠行的路人,他隨時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著某種錯誤,常常會把人帶入歧途,這樣的道路要麼意味著死亡,要麼屬於魔鬼。即便一個經驗豐富的出門人,也會一不小心就走上了這種經常連陽光都曬不到的幽徑。就像久走夜路的人,總會和孤魂野鬼打照麵一樣。
一條岔路從驛道中分了出去,開初時它像一條正途,有人馬走過的腳印,有路邊悄然開放的野花,看不到魔鬼的腳印,也看不到任何野獸的蹤跡。但它卻越走越窄,越走越暗,最後它的盡頭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莊。說是村莊,其實也隻有六七戶人家,零散地點綴在山坡下。這是一座隱匿在大山皺褶深處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遠遠看去,像漢地那些馬幫馱來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牆邊屋頂,經常會缺邊少角,不知是被風刮跑了,還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獸啃吃了。這些孤零零的房子,膽怯地散落在荒無人煙的大山懷裏,還不如一塊岩石挺立得理直氣壯。烏雲後的魔鬼時而呼嘯而至,吞噬一切生靈;雪山下的土匪強人,等貧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黃,便打著尖銳的口哨,帶來死亡的消息;森林裏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時間裏都嗅著血腥味在村莊外圍轉悠。人蜷縮在這火柴盒般的房子裏,成了最弱小的生靈。連風的吼聲都比人的歌聲嘹亮。
還有比人更可憐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實的犛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們,土匪搶殺它們,狗熊豹子捕殺它們。現在,它們中的一頭老了,人們饑餓的胃充滿了對血紅的牛肉的想象。想象當然不能填飽肚子,但是想象可以驅使人幹出最殘忍的事來。
這裏的人殺牛有著奇特的方式,他們喜歡生吃帶血的甚至還帶著牛體溫的新鮮牛肉。如果用刀殺牛,血就從肉中流失了,這樣就不能給那些漢子們補充麵對嚴酷自然的勇氣,也不能給女人們增添愛的力量。他們要讓鮮活賁張的牛血充斥在牛強健的肌肉裏。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殺它之前,總要設法讓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樣,他們需要那頭老犛牛的肉裏有更多的血。
殺牛成了這個孤獨村莊的節日。幾個漢子把牛套住,然後一個人衝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個漢子用一根結了個活套的牛皮繩套在了牛鼻子部位,雙手使勁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哦嗬嗬,拉緊啊拉緊!”周圍的人一齊跺腳,齊聲呼喊,為那兩個家夥助威。那就像一場小小的戰爭,緊張、血腥、殘忍。牛開始掙紮,一雙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為窒息得難受還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淚嘩嘩地淌。但這一點也沒有感動饑餓的人們,他們興奮地亂喊亂叫,手舞足蹈,仿佛燥熱的牛血已經注入到他們的體內,他們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來了。
但是這條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過了人們饑餓的欲望。它暴跳起來,幾下就把想製服它的那兩個家夥甩開了,牛悲憤地長鳴一聲,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後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們怎麼追得上一個逃生的生靈呢?
眼看著那牛就要越過前方的一座山梁,逃進森林裏。人們不但吃不到帶血的牛肉,連牛的腥味都聞不到了。
忽然一聲槍響從山梁上傳來,牛應聲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紛紛湧到倒在地上胡亂蹬腿的牛身邊,捧起泉水般湧出的牛血就往嘴裏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風如此的冷硬,稍一遲疑,牛血就成塊了。
然後,他們滿嘴鮮血地抬起頭來,尋找那放槍的人,眼裏冒著怒火,就像尋找有殺父之仇的人。
三個行路人從山梁上策馬而下,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匹馱行囊的騾子。從行頭上看,他們是一主二仆,隻是主子顯得太年輕,而其中的一個仆人又看上去太老了點。這樣年紀的老人,一般該在家念經修佛了。
村莊裏的人圍住了他們,有幾個漢子已經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樣子一場格鬥不可避免。“遠方來的客人,為什麼殺我們的牛?”一個阿老上前問道。
“哈哈,你問得倒奇怪了,我把你們逃跑的牛放倒了,還以為你們該請我們喝酥油茶呢。”那個年輕的主子說。
“你的頭馬上就要從肩膀上滾落下來了,還想喝酥油茶?”那阿老冷酷地說。
年輕的主子並沒有被嚇倒,他隻把槍橫在身前。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蠻部落,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人人在一張羊皮上挖三個洞,留著頭和手在外麵,就像直著兩條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麼不來教化這些野蠻人?“我在山梁上看見你們殺牛了,難道就不害怕下地獄嗎?”
那阿老冷笑道:“地獄?難道我們不是生活在地獄裏嗎?看看你周圍的山岡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裏的人還多。你在地獄裏可有見到這樣荒涼險惡的地方?”
“沒有。”年輕的主子傲慢地說,“也沒有見到過如此不講道理的野蠻人。”
“那你就說對了。下手吧!”阿老一聲吆喝,他身後的漢子紛紛怪叫起來,然後凶猛地撲上前。騎在馬上的那三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頓時亂作一團,年輕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個漢子蓬鬆的頭發,可是他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頭發就像荊棘一樣地刺手。他發現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幾根小針紮在了肉裏。他大聲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們頭發裏有針!這是哪裏來的野蠻部落啊?”
他們三個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綁起來吊在了村口的樹上。所帶的行囊財物悉數被村人搶掠一空。有幾個漢子在路邊的岩石上磨刀,他們被村子裏的阿老指定為劊子手。
那個指揮眾人搶劫的阿老,看上去卻像一個有些教養的人。他擼擼袖子走到三人麵前,臉上一點也不因為要殺三個無辜者而感到內疚,似乎他麵前不過是三隻等待宰殺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對他們說:
“你們誰會念經啊?”
“隻要是會說話的藏族人,哪有不會念經的。”年輕的主子說。
“那就抓緊為自己的來世念幾句吉祥的經文吧,我們還要去分牛肉。唉,你們這些倒黴鬼,破壞了我們的胃口,所以你們今天必須死。年輕人,你要知道,殺一頭牛,比過佛菩薩的節日還重要呢。”
這時那個也被綁著老仆人說:“少爺,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薩的慈悲上,求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
年輕的主子鄙夷地說:“他們這樣的野蠻部落,心中還有佛菩薩,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動手吧,別囉嗦了。”
阿老臉上的傲氣比那年輕的少爺顯得更足:“野蠻部落?在你們投生到來世前我要讓你們知道,我們的部落屬於高貴的朗薩家族。”
朗薩家族?三個被綁著的可憐蟲頓時看到了活下來的希望,但是他們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被朗薩家族的人砍腦袋。還是那個老年仆人更沉著一些,他朗聲說:
“哦呀,這真是菩薩和菩薩打起來了!混賬東西,還不趕快下跪,你們想砍朗薩家族少爺的頭嗎?”
那剛才還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彎腰低頭地問:“那……那那那麼,請問遠方來的客人,從……從從從哪裏……來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仆人驕傲地說。
阿老“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老淚縱橫,唏噓不已,雙手一上一下地拍打著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爺啊……老爺,我們等朗薩家族的老爺等了好幾代人了。”頃刻間他便從一個冷酷的老殺手,變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他身後那幾個在磨刀的漢子,也“咣當”把刀扔在了地上,紛紛衝三個還被綁吊著的人磕起了頭。
“還不快把我們放下來!”年輕的主子就像身臨美夢,這個美好的夢值得回憶並不是因為他們能夠絕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當老爺的感覺。
三個死裏逃生的行路人正是瀾滄江峽穀朗薩家族的二少爺達波多傑、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廝仁多。他們從“斷頭樹”上被放下來,然後被當成尊貴的主人迎請進村莊,村裏所有的人,無論是婦孺還是剽悍的漢子,見到他們都把頭低到膝蓋以下了。
達波多傑是那個時代命中注定要書寫傳奇的家夥。在他二十歲以前,盡管他的血管裏還回響奔湧著祖先征殺疆場的高貴呐喊,他的生活卻像酥油一般充滿油膩膩的酥軟和迷香。從他能夠騎上駿馬奔馳那一天起,他也同時跌入女人的溫柔之鄉。一個貴族永遠貪婪於無盡的財富,一個情種永遠癡迷於世上最美的女人,達波多傑與他們不一樣的是,他追逐世上的英雄傳說,就像那些追逐風中歌謠的說唱藝人,追逐夢中情人的曠世情種。達波多傑是那種氣質高貴、心懷遠大理想,但卻因家裏上有兄長而不能繼承家業的閑散少爺。要是心中沒有尚未泯滅的英雄夢,他或許早就出家做喇嘛去了。如果說一百個血脈高貴的人,九十九個沉淪在祖先的溫柔窩裏,總有一個會是叛逆;就像一百個奴隸裏,總有一個會起來造反一樣。遠離家鄉去成就一段英雄傳說,是達波多傑一生幹的諸多傻事中最傻的一件,但卻是他日漸糜爛的家族中最高尚的壯舉。多年以後人們提到這個家族,不是它的財富和顯赫地位,以及貴族府邸裏的兄弟鬩牆和風花雪月,而是一個浪子締造的一段荒唐而又離奇的曆史。正是由於他,家族的傳說登堂入室,成為人人都相信的曆史。
這三個貿然闖來的不速之客被請進了阿老的火塘邊。那個阿老名叫索朗貢布,是村子裏的最年長者,實際上他還不到五十歲,可看上去卻仿佛有八十歲了。在這個環境惡劣的地方他已經是高壽了,因為男人們一般活不過四十歲,女人們則活得更短。索郎貢布說,幾百年前,他們的祖上曾經追隨朗薩家族的祖先一同從聖地拉薩向藏東流亡,戰爭把他們這一支與朗薩家族衝散了,他們被掠為奴隸,曾經在雪山上開過銀礦,後來家族中的幾個男人逃了出來,但他們始終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們知道朗薩家族的人後來到了瀾滄江峽穀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繼續遷徙的腳步,剛走上官道就會被其他部落給趕回來,因為人家把他們視為野人。這裏雖然像地獄一般艱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獄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老爺,是祖先的蔭福派你來救我們出地獄的啊!”索郎貢布在敬酒時說。
祖先的蔭福?達波多傑喝了那碗酒後想,朗薩家族現在都快成一棵再不開花結果的老樹了,哪裏還有多少蔭福?倒是早年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果實,還記得自己的種從何來。他說:“你們在這裏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過得還好嗎?”
索郎貢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淚說一句話:“老爺啊,我們這裏,每年死的人比生下來的多,強盜魔鬼來的次數比天上的雨還多。他們的馬隊衝進村子,隻要是剛長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鷹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頭發就拖走了。我們的人為什麼都要在頭發裏藏那麼多針?就是被他們抓怕了啊。”
達波多傑想到下午自己和他們搏鬥時抓到的那一手的針,手掌還在隱隱作痛。以刀為友的藏族好男兒,什麼時候學會像娘們兒那樣用針了?他問:“你們的刀是用糌粑麵做的嗎?一個村子的男人就沒有一把能殺人的刀?”
“有我們也打不過他們,他們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們的刀一刀劈來,把人劈成兩半,人還會走上兩步,身體才分開,大團大團的血才會湧出來。”索郎貢布說到那些強盜的刀,還心有餘悸。
“噢,總算讓我聽到一把好刀的傳說了。”達波多傑欣慰地對自己的老管家說。“快講,這刀在哪裏?是誰打的?”
“在森林裏的強盜們手中。”索郎貢布有些納悶。
“我們的老爺想找一把比風還快、比月光還要明亮、比岩石還要堅硬、連魔鬼也可以斬殺的寶刀,快告訴我們吧。我們出遠門,就是為了在神靈的指引下求到它。”老管家說。
“那你們要去找沒鼻子的基米,他是一個懂刀的家夥。”索郎貢布說。
“沒鼻子的基米,是誰?在哪兒?”達波多傑追問道。
“從這裏出去,十站的馬程,有個叫黑風林的大驛站,你們到那裏去打聽誰是沒鼻子的基米,人家就會帶你們找到他了。”
“那我們明天就啟程吧。”達波多傑有些迫不及待地說。他們出來這麼長的時間了,一路打聽哪裏有令藏族男人心儀的寶刀和良馬。有人告訴他們說找快刀要到藏東,而要找良馬則必須去藏北草原。他們也確實看到了很多的快刀和好馬,可是達波多傑始終認為,這兩樣寶貝應該和一段傳奇有關,和某種命運相連,和神靈的旨意相符。
睡覺的時候,索郎貢布實在拿不出更好的東西來招待自己的主子,就為達波多傑叫來了一個姑娘。他對達波多傑說,這是我們村最漂亮的姑娘了,三個男人為她丟了命。達波多傑隻往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就差點沒發起脾氣來。她臉膛黢黑,頭發像野人一般蓬鬆——天知道那裏麵藏了多少根針!她的五官仿佛不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而是被山穀裏的風霜東一刀西一刀胡亂雕刻出來的。她蜷縮在一張羊皮裏,隻露出黑乎乎的頭,傻傻地望著她要服侍的主子,不知道害羞,也不知道害怕。好像人們今晚叫她來,隻是作為一個女人來服一次烏拉差役。
達波多傑揮揮手,打發走了那姑娘,自己鑽到羊皮褥子裏。睡前他想,瀾滄江峽穀裏高貴的朗薩家族,會不會有一天也會墮落到用針來抵禦前來搶掠的強盜?
二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了這個軟弱而恐怖的村莊。索郎貢布曾經要求達波多傑把全村的人一起帶走,他們願意跟隨他到處去流浪。達波多傑怕這一村的老老少少耽擱今後的行程,就沒有同意。他們出村的時候,村莊裏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索郎貢布執意要達波多傑踩著自己的背上馬,以盡一個朗薩家族的仆人最後的忠心。以至於達波多傑也感動地說:“等我找到了寶刀,回到瀾滄江峽穀後,就派人來接你們。”
到黑風林驛站十天的馬程,他們六天就趕到了。果然如索郎貢布所說,這裏沒有人不知道那個叫“沒鼻子的基米”的。他們在驛站後麵山崖下的岩洞裏找到了他。這個沒有了鼻子的家夥嘴唇上麵隻有兩個幽深的鼻孔,形同一隻奇怪的猿猴,因此他隻能過離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會把他當成魔鬼。但達波多傑從看到他時起,就斷定,他要找的寶刀,一定在這個人手上。因為佛祖的慈悲總是公正的,他雖然沒有了鼻子,但他有一雙豹子一般明亮如閃電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仿佛都蘊藏著一把寶刀清冷的光芒。
達波多傑給這個可憐的人帶去了漢地的茶磚,潔白的酥油,還帶了一坨牛肉,一條哈達。沒鼻子的基米對這些貴重的禮物看也沒多看幾眼,但他用打量一個英雄的眼光把達波多傑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番,然後像一個會占卜的高僧,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說:“遠方來的好漢,你有藏北草原上珍貴的狐皮帽,有印度虎皮做的藏袍,有漢地來的快槍,有拉薩的大活佛加持了法力的護心鏡,有大海深處海龍王的瑪瑙和翡翠,但你還少了一樣寶貝啊。”
“一把刀。”達波多傑像遇到知己那樣說,“一把真正的寶刀。”
“十多年了,沒有人跟我說起過刀的事情……”沒鼻子的基米掩鼻而泣。他的哭很奇異,由於鼻子不關風,哭聲就像狼在嗥叫。
沒鼻子的基米從前當然是有鼻子的。他原來是一戶大貴族家的刀相師,這個職業一度非常吃香。人們要買刀,總要請他來觀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貴胄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價值連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話,就可能使那些賣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家夥,又自恃身懷絕技,常常不給那些刀商麵子,壞了人家的好買賣。基米鑒別刀有自己的辦法,通常是經過看刀、聽刀、嗅刀、試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觀刀相、長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聽刀是聽刀的聲相,手指一彈,撮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聲,有如寺廟裏的鍾聲縈繞,又如美女在無人之處獨自哼唱;嗅刀是聞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間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試刀,當然就是論刀的動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閃電,動如脫兔。這些苛刻的條件,如果有一條達不到基米的標準,他就不肯說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個陰毒的刀商實在受不了他的真話,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麵,然後送到他麵前請求鑒定。基米在看和聽之後,將刀湊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麵便一下嗆進了他的鼻子。可憐的基米猛地打一個噴嚏,刀就將他的鼻子削下來了。
“就這樣,人們便稱我沒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捂著自己的臉說。在尊貴的客人麵前,他說話總喜歡捂自己的臉。他曾經用酥油拌上鬆樹膠,做了一個假鼻子安在臉上,可是卻見不得陽光,太陽一曬,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實沒有鼻子也沒什麼,口能吃眼能看耳能聽,能走能跑還能做事,還不是跟常人一樣。”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師了。”沒鼻子的基米說。
“我們去把那個可惡的刀商殺了,為你報仇。”達波多傑說。
“刀已經幫我報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進了那個刀商的肚子裏,他從馬背上滾下來,滾到了刀尖上。你們要知道,每一把寶刀都是有塵緣的。”沒鼻子的基米從臉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關,在我剛出道的時候,觀刀的法力還不夠深,有的寶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裏,他們用寶刀去砍柴、宰殺牲畜,做一些瑣碎的事情,隨便丟在院子裏牆角邊,從來不去打磨它,隻讓時光將一把寶刀慢慢鏽蝕。就像一個人,本來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為人們沒有開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塵埃掩蓋了。刀也有自己的靈性啊,你怠慢輕薄了它,它也會生氣哩。”
達波多傑說:“基米的話可真讓我們大開眼界了。現在世界上還有寶刀嗎?”
沒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臉上。“良馬配好鞍,寶刀配英雄。在英雄還沒有死光的年代,寶刀當然是有的。隻是要看這位老爺跟寶刀有沒有因緣。”
“我為了尋找一把和男兒的雄心相配的寶刀,連老爺都不做,流浪異鄉三年多了,這段塵緣還不夠嗎?”達波多傑急切地說。
“不是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和寶刀的緣起有沒有像彩虹一樣升起的事情。緣起未到,寶刀和英雄的榮耀便不會被四方傳唱;當寶刀和英雄贏得了名聲後,塵緣也了斷了。”
“你說的這樣一把刀,隻有神界才會有了。”益西次仁說。
“有的人往返於神界和人間之間,為什麼就不能擁有這樣一把刀呢?”沒鼻子的基米反問道。
“那麼,他會是誰呢?”達波多傑問。
“我兒子。”沒鼻子的基米木然地說。
達波多傑激動得一把抓住了沒鼻子的基米:“你兒子?他在哪裏?他有這樣的一把寶刀嗎?”
“有,在他的屍骨身上。”沒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說,“睡覺吧,那邊有一塊空處,你們三個剛好擠得下。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一把寶刀和一個人的命運。”他往那空處扔了一捆青稞稈,權當為客人鋪了床,然後兀自蜷縮到洞的一邊睡了。
三
在英雄的傳說還在弦子上日夜被人彈唱的年代,藏北的天空純淨無瑕,日月的光輝在天宇間暢通無阻,人間的塵埃也顯得非常謙虛,絕不會趾高氣揚地飛到天上,汙染神靈寧靜的領地。隻有英雄輝煌動人的業績在牧歌聲中流淌,在吹過雪域高原的風中四處傳誦。白雲聽到一段浪漫悲壯的英雄傳奇時,會停在空中忘記了遊動,駐足聆聽,動情時就灑下滿天的眼淚;草地上的牛羊,也會忘記嘴邊的青草,和著牧人英雄頌歌的調子,齊聲吟唱。在那片崇尚英雄的土地上,駿馬和寶刀,是成就一個英雄必不可少的條件。至於英雄的氣概和勇氣,在任何一個放牧的少年心中,都像廣袤的草原一樣博大雄厚。
紮傑是一個隻剩下一副屍骨的英雄,這屍骨現在還在草原上四處遊蕩。有時遊牧的牧人看見他,還會衝這遊蕩的屍骨磕頭。在星光閃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從屍骨上放射出來,十裏之外,人們也清晰可見。吟誦英雄故事的歌謠在這片草原已經傳唱了許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統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俠士紮傑和魔鬼派出的獨角龍搏殺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隕落時,英雄的靈魂飄往天堂,還唱了英雄身上的寶刀像雪峰一樣地挺立,像星星一樣地閃爍著寒光,像閃電一樣地開天辟地。
現在,這寶刀還掛在英雄的屍骨上,等待另一個英雄去佩帶它。
英雄的屍骨在草原上行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每當人們看見英雄遊蕩的屍骨,無不揮淚崇拜,無不心生悲憫。人間英雄像珍珠一樣地罕見,像星星一樣地高遠,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英雄就愈顯高大神秘,凡人就愈顯渺小卑微。在這片草原上,你要當英雄,先想好自己是否會成為另一副遊蕩的屍骨,就像紮傑那樣。
很久以前,這片肥美的草原被一群獨角龍霸占,它們是魔鬼的遠房親戚,體大如象,狡詐如蛇,嗜血如狼。當它們奔跑在草原上時,大地像鼓一樣地被擂響;當它們放聲嗥叫時,聲浪像洪水一般席卷一切。草原上的虎豹熊羆,都被它們趕盡殺絕,然後它們開始慢慢地享受草原上溫馴的牛羊和牧人。這些家夥肥厚粗糲的舌頭一舔,可以舔掉人的一隻胳膊;它們身上的皮像岩石一樣,牧人們的刀劍砍上去,不是卷刃,就是折斷;火繩槍的霰彈就像是給它們搔癢。更不用說它們頭頂上的獨角,比鐵更堅硬,比劍更鋒利。那角還翹起個漂亮的弧形,任何動物被它一頂一翹,就被拋到了天上,然後它大象腳一般的巨蹄,在對手落地之時兜頭一腳,蹄下的生靈要麼五髒迸裂,要麼粉身碎骨。
紮傑來到這片恐怖的草原上時,並不像現在這樣,隻有一副屍骨,那時他是一個遊曆天涯的獨行俠士,身跨駿馬,腰佩寶刀,英武挺拔,長發飄拂。那個浪漫的年代,你隻要有一把好刀,有一匹好馬,再有一身的膽量,世界就在你的手上,最美的姑娘也在你的懷裏。那天他打馬從草原上經過,白雲下一個美麗的姑娘對他說,如果你真心愛我,就請留下來;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就請你殺光橫行草原的獨角龍。
英雄紮傑笑著說,別說獨角龍,就是兩個角的龍,三個角的龍,九個角的龍,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姑娘說,英雄,我們隻請求你殺一個角的龍。你每殺一條獨角龍,就可以在這草原上挑一個姑娘陪你。
英雄問,那麼,草原上有多少條獨角龍呢?
姑娘說,不多,隻比一群牛多一些,大概也就兩三百頭吧。
英雄笑了,那麼多的姑娘,我可享受不起。
姑娘說,真英雄就該有這樣的福氣。
於是紮傑為了愛情,為了英雄夢,開始了一個人和獨角龍的戰爭。紮傑的英雄氣概來自於腰間的寶刀,那是他的父親找遍全世界的好刀之後,相中的一把舉世無雙的好刀,紮傑的父親是藏東一帶有名的刀相師。那刀在紮傑出門追尋自己的英雄夢那天,由父親親自掛在他的腰間。刀一上身,紮傑就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春天一到來,萬物便開始複蘇生長一樣,寶刀也讓紮傑身上的英雄氣概一天天地增長。到他來到獨角龍肆虐的草原上時,無人可匹敵的獨角龍,在他的眼裏不過是一些跳動的小螞蚱而已。況且,在他的身後,還有那麼多美麗的姑娘期盼的目光。
英雄紮傑捕殺獨角龍的故事,就像紮傑和姑娘們的愛情一樣,多年以後人們都還在傳唱。他把獨角龍引到一棵大樹前,獨角龍猛衝過來,紮傑一閃身躲在了樹後,獨角龍鋒利的角深深地紮進了樹裏,然後紮傑唱著歌兒揮刀斬下獨角龍的頭。他的寶刀快如閃電,可以直刺獨角龍的心髒。他用獨角龍碩大滴血的心髒拌糌粑吃,這讓他渾身是膽,豪情萬丈。獨角龍在他的刀下紛紛倒斃,姑娘們在他的身下幸福地歌唱。那段時間裏成群的獨角龍在草原的邊緣哀號,而帳篷裏卻夜夜傳出歡快的歌聲。
隻剩下最後一頭獨角龍了。它是獸中之王,魔鬼的近親。英雄紮傑和它周旋了三個月,都沒有殺死它。紮傑把它引到樹前,但它把樹連根拱翻;紮傑把它引進陷阱,可它從陷阱裏一躍而起。後來紮傑用堅韌粗大的犛牛繩做了一個圈套,圈套一頭墜上一塊巨石,在秋天時扔進快要封凍的湖裏,到了冬天,紮傑把獨角龍引到結了冰的湖麵上,湖麵結的冰有一人多厚,就像一件堅實的白色鎧甲,把曾經碧藍如玉的湖泊死死罩住。他們在冰上搏殺,攪起衝天的白霧,紮傑邊打邊退,獨角龍步步緊逼,最後它踩進了紮傑設好的圈套,它一抬腳,套繩就拉緊一次,它愈掙紮,套繩套得愈緊。它被堅韌的犛牛繩套牢了,它被厚實的冰層拖住了。紮傑哈哈大笑,一連串的歌聲從他的喉嚨裏飛出來。姑娘們在岸邊亭亭玉立,呐喊助威,暗自盤算今晚誰可以光榮而幸福地走進紮傑的帳篷;男人們在想如何用潔白的哈達和青稞酒來迎接他們的英雄。那力大無比的獨角龍被套繩牢牢地套住了,可它還不服輸。它蹦跳掙紮,巨大的蹄子震撼著厚實的冰麵,使整個湖泊都搖晃起來,讓岸邊的樹瑟瑟發抖,湖邊的雪山發生了雪崩,姑娘們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天空也打了個冷噤。勇敢的紮傑這時跳下馬來,持刀向前。他要舉刀直刺獨角龍的心髒,他就要喝它的血了。他就像行走在一麵被擊打的鼓上,震動不已的冰麵將他一彈三尺高,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彈起。狡猾的獨角龍打算用這種方式讓對手近不了身,它憤怒的巨蹄蹂躪著冰麵,把平整的冰麵擊打得到處是巨大的坑,它的怒火從頭頂的角上噴射出來,那是魔鬼才有的綠色火焰,人們看得清清楚楚,綠色的火焰在冰麵上燃燒,厚重的冰被融化了。魔鬼在這關鍵時刻助了獨角龍一臂之力,冰麵開裂了,發出骨頭折斷、心被撕裂的脆響和呻吟。岸邊的姑娘們齊聲尖叫,男人們跪了一地祈禱神靈的護佑。這些紮傑都聽見了,可是這更讓他勇往直前,在他的刀離獨角龍的心髒隻有一臂之距時,湖底的魔鬼忽然翻了身,躥了出來,和獨角龍一道擊敗了英雄紮傑。
結冰的湖翻滾起來,天上被白霧和黑霧籠罩,人們再也聽不到英雄紮傑爽朗的笑聲和動人的歌聲,再也看不到英雄矯健的身姿和明亮的寶刀。那兩種顏色的霧在虛空中搏殺,從湖麵打到草原,又從草原打到天上。人們隻能在霧中聽到英雄的呐喊和魔鬼的獰笑,隻能從灑落在草原的血雨裏判斷英雄的悲壯。白霧和黑霧廝殺了三天三晚,血雨也在草原上下了三晚三天,英雄的熱血終於流盡了,白霧退去,黑霧籠罩人間。整整一個冬季,人們白天出門也要點火把,整整一個冬季,人們沒有看到太陽,沒有看到月亮,隻看到一顆明亮的星星,在草原的遠方隕落。
春天來了,春風終於吹走了統治人間的黑霧。可是人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了英雄,姑娘們一個冬季全都變得白發蒼蒼,容顏憔悴;男人們在冬季裏也都沉默無語,悲愴沮喪。大地上重新傳來恐怖的足音,那條獨角龍從魔鬼的世界裏又回來了,隻是它的角上神奇地挑著英雄的森森白骨,不知是它不能將英雄從角上甩下來,還是英雄紮傑還想和它繼續搏殺。它走到哪裏,英雄紮傑的屍骨就跟到哪裏,永遠都在它的頭頂上方,保持著赴湯蹈火、舍生忘死的驕傲姿勢。那把明亮的寶刀還掛在英雄屍骨的腰間,在獨角龍的眼前晃來晃去,隨時威懾著胡作非為的獨角龍,迫使它遠離牛羊和渴望平安吉祥的人們。從那以後,獨角龍再也不敢來騷擾草原上的牛羊,它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和英雄紮傑搏殺。在天氣陰霾的黃昏,在風和日麗的夏季,在淒風苦雨的荒原,人們都能看得見英雄紮傑和獨角龍仍然在天空和大地搏殺。多年過去了,英雄的屍骨依然完美如初,連趾節骨都沒有脫落一根,就像英雄的美名在人們口中傳誦時,一個細節,一個音節,一滴眼淚,一聲歎息,都完美得令人扼腕,高貴得令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