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三娘跟曹老先生在村後那方石垛上相會了。這是三天前定下的日子。
葉三娘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麻絲樣花白的頭發梳得根根縷縷。曹老先生還穿著那件上了幾十年講台的土色上裝,懷裏抱著一根磨得溜光的拐杖。
日頭吊在西天。山腳下能瞧見葉三娘兒子媳婦住的三間紅磚房。朝上望,一道圍牆兩排青磚瓦房,就是曹老先生教過幾十年書的學校。
曹老先生自小落下殘疾,一輩子沒有走出山裏。讀過幾年私墊,後來就拄著一根拐杖進了公家學堂,教山裏娃子念書識字。前年民辦教師考核裁減,曹老先生第一個回了自家的土屋。
曹老先生離開了山娃子們,日子像抽空了絲的繭變得冗長空乏了。於是常常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爬到山垛上,望遠處西山腳下那座小學青磚圍牆,聽懸掛在校門前苦棵樹上那口古鍾當當。往往直到天暮,才一瘸一拐下山歸屋。
葉三娘好幾次去村後山坡菜地剜菜,瞧見夕陽裏曹老先生佝僂的背影總是好一陣心酸。後來就找了借口繞上山垛,陪曹老先生嘮幾句家常,敘幾段閑話。而後,刮風下雪,往往送半簍青菜到曹老先生的土屋,或在天晴日暖,幫曹老先生搓洗幾把,叫曹老先生空寂的日子添了些許的慰藉。
一來二去,村子裏就有了閑言碎語。話傳到媳婦耳朵,媳婦很快對兒子抱怨了。那個雨天,曹老先生的木門一連關了兩天,葉三娘慌了神似的戴了鬥笠揣了草藥正要出門,立在門檻上的兒子攔住了。房裏的媳婦將椅子踢得乒乓亂響。看著兒子哀哀的眼神,葉三娘低了頭取下已經戴上頭頂的鬥簽,回屋臥在床上,一聲聲歎息和著屋外的雨聲響了半宿。
第二日的飯桌上,媳婦自桌底下踩了兒子一腳,兒子就停了筷子,看看媳婦又看看葉三娘說:媽,你老跟曹老先生好,惹鄰裏笑話,叫我們後人臉往哪兒擱,咋出去做人?媳婦也說:是咧媽,爹死了,你活著我們養,死了我們葬,還圖個啥,幾十歲快進土的人了。葉三娘扒了幾口飯回到廚房,眼淚一滴滴落到灶台上。
幾日後天晴了。病後的曹老先生拖著身子一瘸一拐又爬上山垛。葉三娘拎了竹簍也悄悄來了。葉三娘抓著曹老先生瘦如雞爪的手,聲音哽咽:他叔——
曹老先生怔了許久,替三娘揩了眼淚,嚅嚅道:三娘,我恐怕在世不久了。我曉得你的心,我已足已。你我——來世吧。三娘說:要死,一起死吧。活著你沒人做伴,死了,你咋也不能做個孤魂野鬼……
葉三娘和曹老先生執手相坐許久,直至日薄西山,暮黴沉沉。臨下山他們約定三天後再來這裏相聚,每人帶一杯藥來,將這方石垛作自己的一片墓地,以了塵緣。
現在,葉三娘跟曹老先生一前一後來了。兩雙老眼久久凝望。西天的日頭如一隻燈籠,朦朦透著紅光。
東西,帶來了?許久,曹老先生問。
帶來了。葉三娘從竹簍裏取出一隻玻璃茶杯。大半杯藥液叫夕陽映得黃亮黃亮。
我也帶來了。曹老先生自袖筒裏也拿出一個杯子。那是他幾十年飲茶的一隻陶杯。
葉三娘久久盯著曹老先生的陶杯。
曹老先生久久盯著葉三娘的茶杯。
日頭跌進了西山。
三娘,我們上路吧。曹老先生一字一頓說。枯瘦的臉十分*。
葉三娘撩了撩頭發,望著曹老先生:他叔,你我在世沒成夫妻,現今要去陰間,我想就將兩杯藥當酒,喝個交杯……
曹老先生聽罷,急忙遞過來手中盛藥的陶杯:好好,我也這般打算,就當是喝個交杯酒吧。
葉三娘跟曹老先生互換了杯子。又雙雙擎起,輕輕一碰,慢慢喝了下去……
葉三娘第一個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曹老先生的手:他叔,你孤單了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不應該早死。莫要怪我,我給你喝的杯子裏不是農藥,是我昨夜守了半宿,熬的一隻幹參……
你——曹老先生一聽愣了,叮當,手裏喝幹了的藥杯跌到石頭上,碎了。
葉三娘死死握住曹老先生的手:是的,我不能照料你,活著不如死了。你莫要怪我,我先走了!
三娘!曹老先生抖顫著叫了一聲,渾濁的老淚兀自溢出了眼眶:你剛才喝下的,也不是農藥,是我用黑糖煮的一隻,一隻成年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