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瓦屋上滴滴答答又順著瓦溝流下來滴滴答答落在窗台。
薑老七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起了燎泡的嘴一遍遍念叨:……老四是不是回來了……下雨了那道兒咋走咧……
快了,鄉裏說快回了咧。守在床前的老妻輕輕搖著薑老七的手偷偷抹著眼淚。
那天村長在村頭老槐樹上的電喇叭裏扯了喉嚨一遍遍吆喝。村長說老少爺們聽仔細咧鄉裏讓修路,一個工十塊錢咧!村長又說吳老四吳書記要回來,一個工十塊錢當場兌現咧!
村長說的吳老四是瓦屋村走出去的最大的官兒。從縣裏到省裏,一忽兒是“主任”,一忽兒是“處長”,一忽兒又是“書記”,都把瓦屋村裏的人弄糊塗了。但村裏人知道,吳老四是省裏不小的官,鄉長去了省城兩次也沒見著咧。多少年了,好幾次聽說要回來,要回村子裏來,後來又沒影兒了。村長說吳老四吳書記是組織上的人,組織上的人哪能說回就回來咧。
這一次縣裏布置到鄉裏,鄉裏布置到村裏,說是吳書記真要回來了。於是要村裏趕緊好好整一整路。上一次縣裏領導來村裏就把車蹭壞了,鄉長說這一回咋也得把路整一整吳書記要回來咧。
於是,瓦屋村裏的男女老少扛了家夥上了村路個個撅起了屁股。
一個工十塊錢咧。
薑老七拖著鐵鋤出門的時候被老妻堵住了。老妻說老七呀你就缺那十塊錢咧,都土埋到了脖頸以為是小夥子咧,累垮了老骨頭掙的錢小心買不了一包藥咧。
薑老七臉就紫了。薑老七說你說什麼屁話咧!老四要回來了都盼了幾十年了眼睛都瞅瞎了,俺能不去整路讓老四順順暢暢回來麼。
薑老七把鋤頭往門檻上使勁磕了一磕。
老妻就不說話了。老妻知道,薑老七和吳老四是穿開襠褲的伴兒,那一年村子裏過兵,本來一起偷著去報了名兒,都已經跟部隊開拔了,結果薑老七的寡母顛著小腳硬從隊伍裏把薑老七攆回了屋。人家吳老四後來就當上了官。薑老七就跟了一輩子牛屁股。都是命咧。
現在,吳老四要回來了,村裏人都修路去了,薑老七咋能在家蹲著。薑老七屁股都著火了咧。
薑老七扛了鋤頭就出了門。就到了正撅了屁股修路的村裏人中間。就吐了唾沫在手心撅了屁股吭哧吭哧。
薑老七,要是你娘不攆你回來,眼前這路就是給你修的咧。
可不是,牛吃稻草鴨吃穀,各人都是各人福,命咧。
有人對薑老七說著笑話等著薑老七接茬兒。薑老七以前喝了酒總要眯了眼說小時候和吳老四咋的咋的。
薑老七依舊悶了頭撅了屁股吭哧吭哧。
後來薑老七幹脆甩了棉襖幹得仔仔細細渴了咕咚半瓢涼水。
路在三天後修好了。
三天後薑老七病倒了。
村醫擤著鼻涕說,沒啥,著了涼感冒了打幾針就好了。村醫就給薑老七打了幾天吊瓶,還給了一包花花綠綠的藥粒。
老妻苦著臉說,都怪俺這個該死的嘴,中了口毒咧!看看,都倒搭進去好幾十塊錢咧!
薑老七的感冒卻怎麼也好不了了。薑老七躺在床上嘴裏隻有出的氣兒。
迷迷糊糊的薑老七嚅動那起了燎泡的嘴,反反複複念著那句話:……該回來了……俺能等到老四回來咧……俺還要跟老四拉呱咧……下了雨那道兒可咋走咧……
守在床前的老妻輕輕搖著薑老七的手:快了,鄉裏說快回來了,老七,莫擔心,那道兒好走咧!
說了這話老妻背過身子擦了滿袖子的眼淚。
老妻真想告訴薑老七,縣裏通知了鄉裏,鄉裏又通知了村裏——那吳老四吳書記回不來了。村長說省裏都打電話了,電話說吳書記動身前感冒了咧。
幾天後滴滴答答的雨裏村裏人給薑老七送葬。稀稀拉拉逶迤在那條繞著村子的村路。
嗩呐嗚嗚哇哇裹著薑老七老妻的嗚嗚咽咽。
老七你好狠心撂了俺自個走了你走好咧……這道兒大夥兒給你整得平平整整……大夥兒都給你修了一場咧……吳老四沒走上你先走上了……老七你好福氣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