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鄉野的聲音(1 / 1)

嗚嗚哇哇的嗩呐打村西頭吹起來的時候,莫老太太啊呀了一聲。

那時候村東的莫老太太正弓了腰搬了小凳準備出門。每天隻要不是下雨刮大風,莫老太太睜了眼皮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小板凳到門前的老槐樹下坐著,一邊扣扣子一邊亮開嗓門吆喝起來。開場白第一句就是:你個老不死的東西——

村裏的人已經聽習慣了。很多人都是在莫老太太的罵聲裏起床的。哪一天聽不到莫老太太的聲音,村裏人就知道,今天老天爺變臉了,要麼是莫老太太病了。這兩種情況並不多見。莫老太太到了老來氣色越來越紅潤了,嗓門越來越亮堂了。

莫老太太罵的人是西頭的錢老太太。幾十年了。村裏人都知道,她們倆是一對死冤家,應了那句古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年輕的一輩都不知道她們當年為的是個什麼,也懶得去問,上了點年紀的人誰都能分出個子醜寅卯。

說來也是巧啊,幾十年前兩個人同一個日子出嫁,嫁的偏偏又是一個村的人,而且一家村東,一家村西。日出一杆子高的時候兩支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在村後的一個石板橋上相遇了。鄉裏的規矩,紅白喜事碰在一起擠一條路是不吉利的,誰走前頭誰就破了災,落後頭的就倒了黴。偏偏通往村裏的路就一條。兩家就在路上打了起來,結果是人多的錢家占了上風。

兩家從此就結了仇。男人家嘻嘻哈哈到過去了,兩個女人從此叫上了勁。結婚第二年,錢家生了一個胖大小子,莫家也幾乎是同時生了,而且一下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兩家都辦了滿月酒,莫家可高興了,熱鬧的鞭炮放了個小半天,可把一年前跟錢家比拚的晦氣出了。誰曾想,沒過幾天,莫家雙胞胎中的那個“龍”夭折了。莫家太太——那時候還是莫家媳婦,眼淚沒擦完就搬了個凳子到門前的槐樹下,衝著錢家罵開了。莫家媳婦把痛失愛子的痛都發泄到錢家了。

幾年後莫家錢家其他幾個孩子相繼出世,說也奇怪,都是女孩。莫家媳婦看著錢家老大是個崽兒,自己生了一串的丫頭,氣不順,罵的更起勁了。莫家媳婦想,要不是結婚那天碰上錢家,自己的頭生崽兒怎麼會突然沒了呢。

十年後的一天,錢家的兒子突然腿瘸了,看了不少的醫生也不見好,走道一劃一劃的。莫家媳婦罵的話題又有了:老天爺有眼……報應報應啊……。錢家媳婦說兒子的腿是莫家媳婦咒的,於是對罵得更加熱鬧了。

那一陣,兩個女人村東村西唱對台戲似的,引得老少爺們看猴把戲一般歡喜。

分責任田那年,生產隊讓抓鬮,巧的是兩家的地連在了一起。抓了鬮就不能改,從此也多了罵的由頭。莫家的地裏丟了幾棵白菜,錢家地裏的萵苣留下幾個拳頭大的坑兒,莫家的牛踩了錢家的苗……罵聲中孩子們大了兩個女人老了,每次的罵基本上都是莫家媳婦占了上風。莫家媳婦的嗓門也是最高。

莫家的那個“鳳”有一天和錢家的老大好上了,兩個女人知道了,死活都不同意。莫家女人說嫁給誰也不嫁給錢家的人,更別說是個瘸子。錢家女人說跟誰做親家也比莫家那個“惡雞婆”好,躲都躲不了還往一塊扯。兩個小相好的硬是被活活扯開了。莫家女兒後來匆忙嫁了個人經常哭哭啼啼一身傷回娘家,錢家的瘸兒子幹脆沒娶,那已是後話了。

兩個女人在罵聲中漸漸老了。多少年過去了,那棵槐樹身上也結滿了疤痕,那把小凳子也被莫老太太的屁股磨得溜光。這幾年,莫老太太掉了幾顆牙齒,罵得明顯底氣不足了。錢老太太的身體反倒硬朗了,漸漸有占上風“報仇雪恨”的趨勢,於是村子裏這場熱鬧的好戲依然在繼續,隻是觀眾日漸稀少了。

今天,在這個晴好的日子,莫老太太剛抓起凳子,就聽見了一陣悲切的嗩呐聲。莫老太太突然意識到,錢老太太走了。

錢老太太確實在這個早晨突然就走了。瘸腿的兒子一大早起來喚了幾聲娘,才知道娘走了。兒子就抹著淚找村裏的鑼鼓班子熱鬧開了。這也是白喜事啊。

莫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就哭出了聲:你個老不死的怎麼說走就走了……你咋就不打聲招呼呀……你走了我好罵誰呀……

村裏人聽見,莫老太太哭得十分真切,似乎有兔死狐悲的意思。

錢老太太死的那幾天一直在下雨。葬後的第三天雨停了。憋了好幾天沒出門的莫老太太早晨出了門,放下凳子又坐在老槐樹下,亮開了嗓門:你個老不——莫老太太才罵了三個字,猛然意識到那個要罵的“老不死的”的已經死了,就把後麵的幾個字咽回去了。

莫老太太突然就傻在了那裏。

就在槐樹下枯坐了一整天。

就再沒有說一個字。

三天後,莫老太太也去了。

村裏閑地很少,老了人大都埋在自家地裏。這樣,兩個女人的墳就相隔不遠。村裏有人走夜路聽見,立著兩座墳的地頭經常有聲音。有人一口咬定就是莫家女人和錢家女人。隻是聲音很和緩,有時候還能聽見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