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座荒涼的半山腰上，
有一間又破又舊的小茅屋，
裏麵住著一個老頭子
和一個老婆子。
他們是多麼的老，
又是多麼的窮啊！
老得走起路來像稻草人
被風吹得抖抖動，
窮得連一匹像樣點的小動物都沒有，
除了那些吸血的跳蚤和蚊子。
有一天，
他們兩個正守在那破屋子裏，
老婆子的手上
在攪弄著一塊麵團；
老頭子呆呆地望著，
半天半天歎了一口氣。
“媽媽，
我們真不幸呀！
家裏冷清清的，
好像一間破廟！
怎麼沒有一個孩子
來這屋裏跑跑跳跳呢？”
老婆子聽了不作聲，
臉上蒙了一層雲，
眼裏起了一片霧，
好像大雨就要下來了！
——你想，眼淚不是像雨嗎？
三十年前，
她生了
一個蠻強蠻壯蠻結實的小兒子，
不知怎麼，
給老虎看中了意，
一個黑夜裏
不聲不響地就來把他叼去了，
從此沒有了消息。
二十年前，
她又生了
一個很聰明很美麗的小姑娘，
不知怎麼，
給狼看中了意，
一個白天裏
大搖大擺地一口就把她搶去了，
從此沒有了消息。
那以後，
老頭子老了，
老婆子老了，
他們再也沒有生孩子了，
再也沒有孩子來生孩子了。
十年，
再加十年，
越老越窮，
窮得像幹樹葉子那麼窮，
越窮越老，
老得像幹樹葉子那麼老，
隻有跳蚤和蚊子同他們做伴，
哪裏來個孩子跑跑跳跳呢！
老婆子眼裏真的下雨了，
雨點兒滴到了手背上，
打戰的手裏翻打著那團麵，
捏捏打打，
就有了一個小小的人形出現了。
“呀，這多麼好，
一個麵做的小人兒！”
老頭子高興得把煙管都掉到了地上，
笑得胡須好像在跳舞，
他跑來跑去，
想找點什麼來把他打扮打扮。
“算了吧！
我們還要拿他當午飯呢。”
老婆子無精打采地說。
老頭子可更加起勁——
找來了兩顆黑豆子，
當作小麵人的小眼睛；
翻出了一塊上了年紀的橘子皮，
做了小麵人的小紅帽子；
小麵人應該還有紅紅的小嘴唇，
但老頭子很懊喪，
找來找去找不到合適的東西。
“哦！”
忽然他高興得老眼睛都亮了，
跑去尋到了一根針，
狠狠地向自己那老皮老肉的
手指上刺一刺，
一粒鮮紅得
像鮮紅的寶石一樣的鮮紅的血，
落在小麵人的嘴巴上，
就染成兩片鮮紅的小嘴唇了。
“啊！
瞧，多麼美麗的一個小人兒！
媽媽，快點把他烤烤硬吧！”
老婆子心裏也被這可愛的麵人兒逗樂了，
趕快雙手捧著他，
像抱個娃娃似的把他放進了爐子裏，
輕手輕腳地關上了爐子門，
臉上裝作不高興，
嘴裏還咕咕的像是生了氣：
“越老越發瘋，
好好的麵餅兒弄成一個小菩薩，
真作孽，
看你怎麼吃得進嘴！”
老頭子可仍舊笑眯眯又笑嘻嘻，
打皺的臉上像有紅的影子在那兒跳來跳去。
一會兒，又一會兒……
爐子裏吱吱呀呀的出了聲，
好像有一個人在輕輕地拉胡琴。
一會兒，
兩會兒，
……
老婆子終於又輕輕地
開開了那煙氣騰騰的爐子門，
她的被煙熏眯了的老眼睛
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看，
小麵人已經像球似的跳到地上了。
“呀！一個小人兒，
活了，
活了！”
“啊哈哈！
啊哈哈！
我們這裏有個活的孩子了，
有個活的小寶貝了！
來，這兒來！
我抱抱你呀！”
老頭喜得慌了，
向他伸出一雙又老又粗的手，
這手正夠一把捏著他，
像捏一個小蘿卜。
老婆子喜得慌了，
向他伸出一雙又老又粗的手，
這手正夠一把捏著他，
像捏一個小蘿卜。
小麵人滾動著黑豆兒的小眼睛，
望望那像葵扇一樣大的四隻手，
又高高地抬起頭，
望望那像兩座塔一樣高的人。
有著裂痕和老繭的手，
顫抖抖地向他越伸越近。
兩座塔一樣高大的人影，
黑雲似的向他越移越近。
“我怕，我怕！”
小麵人害怕得在地上亂跑，
小麵人害怕得在地上亂跳，
他害怕得躲到桌子底下，
他慌張地跳上了鍋灶，
還想鑽煙筒爬上屋頂！
“上不得灶呀！
灶王爺要惱了你的！”
老婆子一麵趕上去一麵叫。
小麵人，
被追得像個小陀螺，
到處亂鑽，
到處亂跑，
看看快被捉到了，
他用力一跳，
跳上了當作窗子用的
牆上那個土洞的邊沿上。
“捉住他！
捉住他！”
兩個老人同時喊，
這時候小麵人隻露出那小小的頭，
向著他們點幾點，
還伸出洞口向他們扮了一個怪臉！
“老爸爸，
老媽媽，
謝謝你們使我成了一個小人兒！
可是，我是這麼的
這麼的一點點兒小呀！
我要跑遍全世界，
去找一個好仙女，
她會使我變得更神氣，
變得更大、更大……
像個大人一樣高，一樣強。
你這屋子有黴氣，
你這屋子好陰暗，
我的小心靈兒，
小眼睛兒，
受不了，
受不了！
現在我要走了！
再會吧，
我的好老爸爸！
再會吧，
我的好老媽媽！
我將來長大回家的時候，
為您老帶回一根龍頭拐杖，
為您老帶回一副老花眼鏡。
bey-bey，bey-bey！”
紅橘子皮的帽子向他們搖了幾搖，
就什麼都不見了。
站過小麵人的茅草還在那兒搖搖擺，
他那尖細悅耳的聲音還在屋裏打旋轉。
老頭子和老婆子
給這情景驚住了，
像兩段呆木頭，
隻聽見他們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
老婆子用手按著胸口，
把剛剛運動得太累了的身體
向那唯一的破桌子上一靠，
“嘩啦”一聲，
那腐爛了的舊桌子，
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了！
老婆子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
這時候，他們兩個
才像從夢裏驚醒了過來一樣。
“呀！
剛剛好像有一個小人兒，
在我們屋子裏跑過的！”
“對呀，一點兒也不錯，
難道他真的走了麼？”
他們飛也似的趕出大門外，
小麵人可跑得連影兒都沒有了。
留下可憐的老頭子和老婆子，
傷心地哭了起來，
隻好又回到那可憐的小茅屋，
再去喂跳蚤和蚊子！
二
小麵人離開了老頭子的家，
正在跨著八字式的步子，
一搖一擺又一跳地在小灌木林中走著。
“好綠的樹，
好青的草，
好涼爽的風啊；
但是，但是……
風先生呀！
請您老輕點兒吹吧！
我的小身體兒可要給您吹上天去了！
天上那麼灰白又那麼高，
我是不願去的喲！
因為我是一個小麵人，
雖然我是一個這麼小的小麵人，
我倒有一顆蠻大蠻大的心！
我要吃那些：
甜蜜蜜的糖，
香噴噴的花生，
軟綿綿的蛋糕，
又甜又有汁的水果；
不愛那又苦又澀的藥，
也不愛壞老師用手揪耳朵。
現在我是人了！
所以我是人了！
哈哈哈！
我是一個人了！”
小麵人跨著八字式的步子，
一搖一擺又一跳地在小灌木林中走著，
口裏還唱著他自己編的歌：
“咿咿咿，呀呀呀，
我是一個小麵人兒呀，
我要世界都開花，
開遍小麵餅兒花，
一個巴掌大，
一個巴掌大，
人人都愛它，
人人都愛它，
……
唔嘿！
你是什麼東西？
倒會走會跳的。
幹嗎你堵著我的路？
幹嗎你流著口水盯牢我？
害不害羞啊！”
“連你的狗爺爺都不認識？
你這麵餅兒可也長得蠻乖巧，
我很歡喜你這模樣兒。
歡迎你走進我的大門，
（它指指自己的嘴）
到我家屋子裏歇歇腿，
（它拍拍自己的肚子）
我家的房子，
你看，你看，
多寬大，多暖和……
像個船兒似的，
像個搖籃似的。
不信？
你過來摸摸看，
包你覺得舒服得很。”
“騙人，騙人，
我曉得的，
你是想吃掉我！
那我是不肯的。
嗚，嗚，嗚！
我就要哭起來了！
你怎麼可以欺負一個小人？
老爸爸老媽媽他們都喜歡我，
叫我小寶貝，
你怎麼可以吃掉我呢？
請你不要吃我吧！
人家會罵你好吃鬼的，
我是這麼一點點兒小呀！
小得不夠塞你的肚子角落兒。
留下我吧！
我也能讚美世界，
像詩人似的唱歌呢！”
“哈，哈，哈！
你也能唱歌嗎？
行！
先唱個給我聽，
如果真的好，
可以饒你的命。”
“現在請聽，
我要朗誦了：
咿咿咿，呀呀呀，
世界上有你這麼一隻狗兒呀，
真是燒餅油條，外加麻花，
栗色的毛，大大的尾巴，
一嗅到窮人來，
就要張開嘴巴，
汪汪汪！
叫了以後還要咬，
咬了一口才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