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影響力較大的散文中,寫意散文占據著重要的位置。這一類散文也非常適合中小學生閱讀,清新淡雅,自然淳樸。他的這種寫意散文大致可分為三種:一是青少年時代的舊聞趣事,懷念那些年輕時的金色年華。二是抒發離愁別緒,表達對愛人、親人、友人的愛情、親情、友情。三是誇讚眷戀故鄉的特產和獨有的風情習俗、文化遺存,傾吐濃濃的鄉思鄉情和戀鄉情結。《沒有秋蟲的地方》本是借故鄉的秋蟲秋聲,詛咒上海“連秋蟲都不屑於居留”,就像“荒漠無味”的人間沙漠。《藕與蓴菜》表麵是在寫故鄉的特產,實際上透出來的卻是對故鄉強壯健美的鄉男鄉女和鄉風鄉俗的讚美與懷念。《牽牛花》寫在上海牢籠似的庭院裏栽種草木花卉,給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絲綠色春意。
葉聖陶的這些寫意散文蘊涵著哲理思辨和象征色彩,借樹木花草,抒發鬱積在心中的種種情緒。葉聖陶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向往真、善、美,厭棄眼前的黑暗事實,憎恨邪惡勢力。他將這份心情濃縮在一部部作品中,意味深遠,寓意綿長,既雋永清新,又柔中帶剛。
導讀:
作者見到自己家鄉極平常的藕與蓴菜,離開了它們的生長地,變得昂貴不已,不禁懷想起故鄉,借物抒情。字裏行間,滲透著作者濃重的思鄉之情。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若在故鄉,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過許多鄉人:男的紫赤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幹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覺;女的往往裹著白地青花的頭巾,雖然赤腳,卻穿短短的夏布裙,軀幹固然不及男的那樣高,但是別有一種健康的美的風致;他們各挑著一副擔子,盛著鮮嫩的玉色的長節的藕。在產藕的池塘裏,在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邊,他們把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這樣潔白。仿佛他們以為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這是清晨的畫境裏的重要題材,倘若塗滿汙泥,就把人家欣賞的渾凝之感打破了;這是一件罪過的事,他們不願意擔在身上,故而先把它們洗濯得這樣潔白,才挑進城裏來。他們要稍稍休息的時候,就把竹扁擔橫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麵,隨便揀擇擔裏過嫩的“藕槍”或是較老的“藕樸”,大口地嚼著解渴。過路的人就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揀一節,白頭發的老公公買兩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於是普遍於家家戶戶了。這樣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課,直到葉落秋深的時候。
在這裏上海,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去了;其餘的就要供在較大的水果鋪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待善價而沽。至於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也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和腿,就是澀得像未熟的柿子,實在無從欣羨。因此,除了僅有的一回,我們今年竟不曾吃過藕。
這僅有的一回不是買來吃的,是鄰舍送給我們吃的。他們也不是自己買的,是從故鄉來的親戚帶來的。這藕離開它的家鄉大約有好些時候了,所以不複呈玉樣的顏色,卻滿披著許多鏽斑。削去皮的時候,刀鋒過處,很不爽利。切成片送進嘴裏嚼著,有些兒甘味,但是沒有那種鮮嫩的感覺,而且似乎含了滿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隻有孩子很高興,他把這許多片嚼完,居然有半點鍾工夫不再作別的要求。
想起了藕就聯想到蓴菜。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蓴菜。蓴菜本身沒有味道,味道全在於好的湯。但是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在每條街旁的小河裏,石埠頭總歇著一兩條沒篷的船,滿艙盛著蓴菜,是從太湖裏撈來的。取得這樣方便,當然能日餐一碗了。
而在這裏上海又不然;非上館子就難以吃到這東西。我們當然不上館子,偶然有一兩口去叨擾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蓴菜上市的時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過。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親戚來了,送他瓶裝的西湖蓴菜,他送給我一瓶,我才算也嚐了新。
向來不戀故鄉的我,想到這裏,覺得故鄉可愛極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起這麼深濃的情緒?再一思索,實在很淺顯: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隻在故鄉有,就縈係著不能割舍了。譬如親密的家人在那裏,知心的朋友在那裏,怎得不戀戀?怎得不懷念?但是僅僅為了愛故鄉嗎?不是的,不過在故鄉的幾個人把我們牽係著罷了。若無所牽係,更何所戀念?像我現在,偶然被藕與蓴菜所牽係,所以就懷念起故鄉來了。
所戀在哪裏,哪裏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1923年9月7日作
(發表於《文學》第87期,署名聖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