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在賽花會裏得第一名獎賞。”說話的是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顫音說,故意顯出嬌媚的樣子,“在這個會上,參加比賽的沒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還要經過細心栽培,細心撫養,一句話,完全是高等生活裏培養出來的。在這個會上得第一名獎賞,就像女郎當選全世界的頭一個美人一樣,真是什麼榮耀也比不上。再說會上的那些裁判員,沒一個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學問淵博,有正確的審美標準,知道花的姿勢怎麼樣才算好,顏色怎麼樣才算好,又有曆屆賽花會的紀錄作參考,當然一點兒也不會錯。他們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這是多麼值得驕傲。還有呢,彩色鮮明氣味芬芳的會場裏,擠滿了高貴的文雅的男女遊客,隻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幾上的古瓷瓶裏,在全會場的中心,收集所有的遊客的目光。看吧,愛花的老翁拈著胡須向我點頭了,華貴的闊佬挺著肚皮向我出神了,美麗的女郎也衝著我,從紅嘴唇的縫兒裏露出微笑了。我,這時候,簡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讚美。可是想到第一名隻能有一個,就又都覺得第一名應該歸自己,不應該歸那個半開的:不論比種族,比生活,比姿勢,比顏色,自己都不比那個半開的差。
但是那個好插嘴的小草又說話了,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你想上進,比別人強,誌氣確是不錯。可是,為什麼要到賽花會裏去爭第一名呢?你不能離開賽花會,顯顯你的本事嗎?並且,你為什麼這樣相信那些裁判員呢?依我說,同樣的裁判,我勸你寧可相信鄉村的莊稼佬。”
“你又胡說!”玫瑰花苞們這回知道是誰說話了,低下頭看,果然是那鄰居的小草,它抬著頭,搖擺著身子,在那裏等著答複。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歪著頭,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自言自語說:“相信莊稼佬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論什麼事,都有內行,有外行,外行誇獎一百句,不著邊兒,不如內行的一句。我不是說過嗎?賽花會上那些裁判員,有學問,有標準,又有豐富的參考,對於花,他們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內行。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它說到這裏,心裏的驕傲壓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顯顯漂亮,接著說:“如果我跟你這不懂事的小東西擺在一起,他們一定選上我,踢開你。這就證明他們有真本領,能夠辨別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
“我並不想跟你比賽,搶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靜地說,“不過你得知道,你們以為最美麗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看慣了的東西罷了。他們看慣了把花朵紮成大圓盤的菊花,看慣了枝幹彎曲得不成樣子的梅花,就說這樣的花最美麗。就說你們玫瑰吧,你們的祖先也這麼臃腫嗎?當然不是。也因為他們看慣了臃腫的花,以為臃腫就是美,園丁才把你們培養成這樣子,你還以為這是美麗嗎?什麼愛花的老翁,華貴的闊老,美麗的女郎,還有有學問有標準的裁判員,他們是一夥兒,全是用習慣代替辨別的人物。讓他們誇獎幾句,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生氣了,撅著嘴說:“照你這麼一說,賽花會裏就沒一個人能辨別啦?難道莊稼佬反倒能辨別嗎?隻有莊稼佬有辨別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藝術真算完了!”
“你提到藝術,”小草不覺興奮起來,“你以為藝術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勢,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幾上的古瓷瓶裏嗎?依我想,藝術要有活躍的生命,真實的力量,別看莊稼佬……”
“不要聽那小東西亂說了,”另一個玫瑰花苞說,“看,有人買花來了,咱們也許要離開這裏了。”
來的是個肥胖的廚子,胳膊上挎著個籃子,籃子裏盛著脖子割破的雞,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魚,還有一些青菜和萵苣。廚子背後跟著個彎著腰的老園丁。
老園丁舉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這時候,有個蜜蜂從葉子底下飛出來,老園丁以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來的玫瑰花苞們一半好意,一半惡意,跟小草辭別說:“我們走了,榮耀正在等著我們。你自個兒留在這裏,也許要感到寂寞吧?”它們順手推一下小草的身體,算是表示戀戀不舍的感情。
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著頭,垂著胳膊。它替無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們羞愧,明明是非常無聊,它們卻以為十分光榮。
過了一會兒,小草忽然聽見一個低微的嗡嗡的聲音,像病人的*。它動了憐憫的心腸,往四下裏看看,問:“誰哼哼呢?碰見什麼不幸的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