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1987年。秋風蕭瑟,秋水澄清。
台北市郊北安路大直官邸,寵罩著靜謐又焦灼、神聖又浮躁的氣氛,一雙雙眼睛一顆顆心、關注著昏睡於病榻的七十七歲老人,生命若纖弱飄忽的遊絲,維係著這位在台灣擁有不容挑戰的絕對權力,威嚴的主宰者的地位,可是生命豈隻是走向深秋?
去日苦多,來日不長!
咕嚕咕嚕,輕微混濁的響聲如同沼澤地泛起的泡沫,恐懼攫住了所有的人!真正的死一般的靜默中,家人、親信,甚至禦醫一瞬間都像澆鑄的青銅塑像一般,動彈不得,忘了呼喚,忘了搶救,死———難道就這樣來到了嗎?
“咕嚕咕嚕……般若般若……”
混濁聲卻陡地變得明晰祥和,伴著室外天際琮琮(王爭)(王爭)的秋聲,猶如遙遠的天國悠悠飄來的樂聲,這是吉祥的福音,正欲搶救的禦醫鬆了口氣,餘者亦不約而同立了起來,伸長頸脖垂首對老人,等待著偉人冥冥中的昭示。
“……亞若……亞若……亞若!”飄泊孤島三十八年,無根的生涯中他第一次呼喚這個女子的名字!時間空間流逝的風景,變遷的生命在這短暫的幾秒鍾凝固成一個永恒的“愛”字!
亞若!
過來人年輕人,知情人糊塗人,同情人憎惡人,全為這刻骨銘心、一往情深、痛苦悲愴卻九死不悔的呼喚鎮住了!
亞若———這個身與名俱被埋葬了的南昌女子,這個在官方民間皆諱莫如深的話題,此時此刻,卻從禁忌者的嘴中衝決了禁忌!
四十五年的緘口忘卻,何時又曾忘卻?
四十五年的生離死別,何處可話湊涼?
當死神青銅色的翅冀裹挾著人的時候,政治的胃甲、世俗的外衣、人格的麵具終於一一卸去,死還原為生,如同七十七年前他赤條條降生於溪口豐鎬堂一般,痛痛快快呱呱大哭。
埋葬已久的愛,如洪水汪洋將性靈堤壩衝缺崩潰;隱秘難言的愛,終於在孤寂衰老的心田作了唯一的奔騰的突發,盡管一切在病魔纏身似承自知的境況中。
他,同樣也是人,而不是神。
“亞若……亞若……”
這斷斷續續清晰的愛的呼喚,終於叫聽眾作出了反應,卻亦不過麵麵相覷、出聲不得。
他?!還將會怎麼樣呢?
他己經公開承認了健康狀況的急刷惡化,並明確聲稱:沒有希望、沒有打算和計劃把總統地位讓給他的兄弟蔣緯國或他的三個兒子!
風風雨雨起起落落六十年的蔣家朝廷竟在他手中自行解體?突然又必然的思忖中,有著兩千年封建曆史種族心理積澱的人心還是受到了猛烈的衝撞。
他已經公開宣布解除戒嚴、開放組黨,並允許民眾赴大陸探親。
在他的有生之年,終於拆開了保守、仇恨壘築的禁錮,順應了民心,順應了民主、開放的潮流,萬千感慨中他的坎坷艱難複雜矛盾的人生之路便有幾分催人淚下!
那麼,他的情愛史也將由他自己公布於眾?
那麼,他與她的非婚孿生子也將由他欽準歸祖入宗?
“亞若—”
他醒來了。一滴混濁的老淚沉重地鑲嵌在他的右眼塘中,像一滴正在凝固的鬆脂,像一顆未雕琢過的紫色瑪瑙。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1988年元月13日下午3時50分,蔣經國心跳停止、瞳孔散大,而告崩逝。
從1987年秋的呼喚到此刻生命的終止,蔣經國再未涉及“亞若”這一名字,一對非婚孿生子也未歸宗蔣姓,盡管這期間有過可以清醒地圓通地交待其事的機緣,他卻仍然付諸沉默。
或許他深知愛是大水大火,任其洶湧而出,恐會毀掉一切,尤其是亦至親至愛的無辜者?或許他自知遺恨太久遠太深厚,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將無濟於事,不如帶著負罪的愛去奈何橋?
或許他的靈魂深處亦畏懼蔣氏家族的門庭,沒有自信送進這對非婚的親生骨肉?或許他終於坦然悟之:為所謂的門庭榮耀所離棄,亦是拋卻門庭的桎梏,他一生倡導平民化思想,篤信“吃得菜根,能做百事”,生於民間長於民間,曆盡人間滄桑的一對兒子,正是他的平民意識付諸實現吧?
章亞若,依舊是—個神秘的謎。
章亞若,永恒地籠罩在悲愴中的南昌女子。
相逢不相識
1939年的早春。
馬當夫守。武寧失守。塗家埠失寧。吳城失奪。安義失守。
日寇以強大的兵力、情良的武器、排山倒海的攻勢摧毀一道道的防線,僅隔蒼茫贛水,古城南昌——曆來兵家必爭之地,便裸露在侵略者貪簍的視野中。
隔著千山萬水的重慶林園官邸,蔣介石亦焦灼地注視著軍用地圖上的南昌戰區,電報電話頻傳,戰火硝煙傷佛彌漫其間。南昌,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萬萬不能失守!
日寇鐵蹄向著南昌長驅直入。
春寒料峭,贛水蒼茫。
章江門外,麻石河埠台階上,一個女子佇立於沉沉靄靄之中。
因為這催人歸家的暮色,人們不由得關注起這孤獨的女子,也虧了這混沌朦朧的夜色,人們無暇探究這古怪的女子。
她窈窕挺拔。一件合身的海青色棉旗袍,勾勒出她勻稱的線條;肩頭披裹著碩大的玫瑰紫絨線大被肩,攥著披肩的雙手窩在胸口,左手無名指上,一顆紅寶石戒指光彩熠熠;淡談卷過的秀發上卻歪歪地壓一頂玫瑰紫的毛線帽,使孤單的她平添了幾分活潑;白紗襪子下一雙手工做的黑棉鞋,精致小巧。在這早春時分,這種大膽的色彩搭配,卻顯出搶眼又清麗的和諧。如果近前,你會驚歎這張年輕姣好的臉目間高雅的知識氣,一雙不很大卻分外清澈的眸子中,沁出淡淡的憂悒。在她的身上,糅合著女學生的純清和富家少婦的嫵媚。
此刻,佇立著的她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打敵機轟炸古城日起,舉家就策劃著南遷,可拖廷至今也離不開這片熱土,在她,還因為……有一雙陌生卻已刻骨銘心的眼晴閃爍著……
四周的喧鬧漸漸平息,早睡早起是草民生存的規律。她也應該歸家了。卻聽得激烈的交談聲:又尖又急的湖北口音與好生耳熟的略略沙啞的浙江口音!她情不自禁轉身尋覓,她怦然心動——那雙雖陌生已刻骨銘心的眸子就在三步外閃爍著!
似不可思議,可千真萬確。
兩個男子猛地收住了腳步,談話戛然而止。大概適才一心交談,沒有注意到黑夜江邊的這個女子的存在,故而受了點小驚。湖北口音的矮矮胖胖,溫文爾雅,很快鎮靜下來,欲舉步前行,沙啞嗓音的卻駐足不前;這個女子,似曾相識?可卻回憶不起來。
這個男子,正處於他生命中最瀟灑英俊的輝煌時光。適中的身軀著一套少將領章的戎裝,束著斜寬皮帶,腰佩左輪手槍,腳蹬長統套靴,很是威武挺拔。他的一雙眼睛,透著和善與親切,卻又分明潛藏著穿透力、威懾力和征服力。在黑夜中,竟閃爍著礎礎逼人的光亮。
她居然漠然地迎著他的注視,爾後鬼使神差,又回轉身凝眸江水,給了他們一個孤傲的背影。
於是他們又繼續著談話向前走去。這個女子,似有點奇怪。他的腦中一閃念,也就忘了。
她卻心潮起伏不已。
這是她與他在古城的第三次相遇,卻仍不相識!
第三個不期而遇的瞬間,鐫刻下永恒。
第二次的相遇呢?也是春天。
也是暮色蒼茫中,她撐一柄紅油紙傘,去碼頭尋租船的大弟。河埠石階上亂哄哄一片,有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婆忽地就暈倒在石階上,過來過往的人有漠然視之的。有圍著感歎的,她本能地擠了過去,蹲在老太婆身旁,手指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她學過救護,可老太婆大概饑寒交迫,隻剩氣息奄奄了,她還能怎麼辦呢?“讓一讓!”略略沙啞的男低音。他來了!他背起老太婆時,竟向她投去一瞥,似探尋似讚許,“我送老人去醫院,你牽馬先回。”卻是對身旁年輕副官的吩咐。
人與馬都已離去,可嘰嘰喳喳的人群卻久久舍不得散去。不分長衫短衣,興奮地感歎不已。
“你們曉得他是罷個?嘿嘿,他常微服察訪呢……”
“是哪個我不曉得,他鼻翼兩邊的白麻子,相書上有講頭,叫‘如日月照明’,嘻嘻。”
她癡癡地聽著,不記得她來埠頭做什麼,那傘柄斜擱在肩頭,淅瀝春雨濕了她的臉龐頭發,她也渾然不覺。
她,知道他是誰。雖然僅僅是第二次與他相遇,但與孤陋寡聞的平民相比,短短的數月,她已經聽到過他的種種傳聞。他從異國他鄉來到古城南昌,他的別開生麵的言行,給陳腐齷齪的官場刮進一股春風,燃起一腔熱血。
她崇敬這樣的男子。她烙刻下他的印象:那健壯的體魂,那灑脫的夾克衫漏鬥形馬褲和馬鞭,那帶著江浙尾音的略略沙啞的嗓音,那傳統男子的忠實善良中流瀉出異國男兒的瀟灑奔放!
還有那雙乍見極平常的眼睛,閃爍在古城罕見的皮鴨舌帽下。即便素昧平生,也讓你覺著依托和信賴。
或許,正是因為他,因為他的眼睛,她才將南遷的行期一拖再拖?
今夜,她第三次遇見了他,第三次聽到他的聲音,他不是已經去臨川溫泉當新兵督練處的少將處長了嗎?他又回到古城了?她該取消離鄉的念頭?把和平的憧憬、國家的命運寄托在這個突然闖進古城生活中的陌生人身上?
該歸家了,她麵對古城都市的萬家燈火款款走去。
她不知道,這時他已與湖北口音的男子乘車離了古城去臨川溫泉;她不知道,數小時後古城將麵臨怎樣的命運!
正月之夜的縣前街,失卻了平素的清幽,填充著喧嘩和騷動。
街,隻不過是巷。但一色的青磚老屋毗連,街麵用青石板輔就,多為名門望族所居。
章家位於街的中央。獨門獨戶,雖隻—進,但前後皆有天井,正房廂房耳房加上小閣樓,亦有七、八間,滿夠這三代同堂的家族休養生息。
剛用畢夜飯。周媽收拾碗筷,奶媽會香給主人和客人——章家二姑媽金秀和她的三媳陳玉芬——一一沏上廬山雲霧茶後,接過玉芬手中的章家小孫孫維維,望望大門口,不禁叨咕出了聲:“三小姐怎麼還不回呀?”
坐在東邊太師椅上的二姑媽就接了話茬:“是呀,不會有什麼事吧?”她和玉芬來大弟家,亦是落實船隻的事。兩家相邀準備南遷。
隔著茶幾的章老太太正呼嚕呼嚕抽著水煙筒,一時也未作答。
章老太太其實一點也不老,不過五十三、四歲。但十二歲就嫁作章家妻,幾乎沒間斷地生了五女二男;兒女似又都秉承了父母的前狀,都早婚早子,她早有孫兒外孫繞膝之福,怎不被人稱為“老太太”呢?
不過那張清瘦的臉龐和高挑的身架還依稀可尋當年周錦華小姐的秀麗端正,隻是那不見一絲亂發的老式發髻和那老式的高領黑色織錦緞的長袍,凸現了章家女主人的威嚴和固執。
待美美地抽完一袋水煙,靈巧的玉芬接過銅煙筒,給舅母裝第二袋煙。章老太太方對二姑子說:“他二姐,老三辦事,你隻管放心,雖是個女兒家,凡事卻有主見,決斷沉穩呢。唉,隻是命苦,童家老小的擔子都落到她肩上,也真難為她了。老大老二雖沒遠嫁,可哪曉得嫁了就飛了呢,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隔著行山萬水,怎不叫人牽腸掛肚?”
五十來歲的章老先生也不顯老,個兒不高,但身板硬朗。上著一件寶藍絲料對襟棉襖,下卻穿一條燙跡線筆挺的黑嘩嘰西袋褲,腳上一雙千層底衝絲呢棉鞋,白淨富態的圓臉上架一副金絲眼鏡,神態悠閑又豁達。
弱冠之年的章懋宿,單薄內向,文縐縐地牽著大侄兒修純的手;活潑的修純卻甩開他的手,奔到章老太太跟前求救:“婆——公公要我背書呢。”
周錦華很不以為然地盯了丈夫一眼:“正月都是年,讓純兒玩吧。再說過了年還不曉得到哪上小學呢。”
章老先生反剪著雙手,笑笑:“練好童子功,終身都受用。不經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純兒,隨我來。”
純兒豈敢不從命?扮個鬼臉,不情願地跟著公公進了後天井旁的西廂房,那是公公的書房養心齋。
周媽已攏好了一陶盆炭火擱置廳堂,又利索地將厚絨毯鋪上八仙桌;懋宿靜靜地提出麻將盒,三姐沒歸家,得他這個生手湊數。
奶媽會香逗著維兒,時觀戰,時到門口張望。
西廂房中,傳出修純結結巴巴的背誦聲。
周錦華煩躁不安起來:“老三……怎麼還不回呢?”
章家三小姐在古城作幽幽神遊。
德勝路、中山路、環湖路、沿江路,她步履匆匆、顧盼生情,將那流逝歲月的蹤跡來尋覓。
如果沒有變遷的時代沒有開明的家庭,她原來隻屬於烹飪與女紅。章家大女上了京都女師大,讓二女讀畢小學,亦要鍾愛的三女進了省城教會學校——寶苓女中。西化的教育,數理化體音美的濡染,給她年輕的心田拓寬了一扇明窗。而北伐戰爭隆隆的炮聲、舉著標語高唱“打倒列強除軍閥”萬眾一心的遊行又燃燒起少女原來恬靜的血液……
夜中的百花洲迷離虛幻,蘇雲卿的菜圃和蔣介石的行營混沌難辨。
她鬼使神差般進到湖畔的心遠中學。這葬著孔子弟子澹台滅明的校園,眼下成了臨時難民收容所。到處是南腔北調扶老攜幼的人們,到處是布滿塵垢和恐懼的麵孔,到處是饑餓的哭泣和病痛的呻吟,到處是對故土的思念和喃喃的述說……
她窒息了。她逃也似地來到籃球場的冬青樹旁,哦,球場上也東倒西歪著流離失所的人們,一樣呻吟啜泣。老(亻表)……給我……
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老(亻表)……
明燦燦的天高雲淡的秋日。明燦燦的灑滿金色陽光的籃球場。明燦燦的生龍活虎的操著南腔北調的健兒們。
江西省青年服務團設在心遠中學,從東北、平津、寧滬流亡而來的大學生們,有傷感頹喪,但更多的是勃勃朝氣和樂觀奮發的勁頭,不遺餘力地進行各種抗日宣傳活動。其時,她在省抗戰後援會幫忙,有事來服務團,一進大門就感受到熱烈明朗的氣氛,她的腳步不由得輕鬆起來,手也情不自禁撫著矮矮的碧綠的冬青樹葉。
一隻籃球飛過冬青樹叢,在鵝卵石的小徑上跳騰幾下後,就要擦過她的身旁,一時興起,她一個跳躍,接住球,小徑上已奔來一男子:“喂——老(表)!給我!”
熱切、開朗、隨和。她有點尷尬,旋即將球很瀟灑地輕擲過去。
男子接住,很讚賞地對她一笑:“謝謝,老(亻表)。”又奔向球場。
她在這一瞬間看清了這男子,白布襯衫,兩根吊帶的西裝褲,頭上戴頂鴨舌帽,帽簷下的眼睛似很有神,笑起來彎成月芽,有點眯縫。這,跟她自己笑起來很相似。
她的臉倏地赤紅:胡思亂想。
她靜靜地立在冬青樹旁觀看這場球賽,直到球賽結束。她看見那男子挎著夾克衫,在一群大學生們的簇擁下,邊走邊聊。看見他逢人就打招呼:“喂—老(亻表)!”
他一點也不尷尬,或舉手致意,或握手言好;時駐足觀看宣傳欄,時與人爭辯得激昂慷慨。他將原本明朗活躍的氛圍鼓動感召得如火如荼,讓人感受到平等民主的祥和。
他就是別開生麵、與眾不同的“蔣太子”!
他第一次來到南昌,然而剛到就如魚得水般融洽,剛到就鶴立雞群般引人注目。是因為他的特殊的身分?特殊的經曆?特殊的性格?特殊的風采?
總之,他烙刻進了她的心田……
亞若居住的小閣樓,收拾得繡房一般典雅,隻是嫌寡淡了些,什麼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掛著一支簫和一把月琴,寫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壓著自抄的蔡琰的《悲憤詩》,蠅頭小楷,娟秀極了。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細軟首飾,亞若便起身繼續收撿父親的行袋,一邊寬慰著母親:“媽,船租好了,東西收撿好了,該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們後天就走了。”
“唉,這兵荒馬亂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們家是天各幾方嗬。”
“媽,收拾熨貼了,早點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樓梯口,卻見西廂章家主人還在擎燭夜讀。母女倆便推開虛掩的門靡,將收撿好的大包袱拎了進去。一時間,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語。
抬眼看她們的章先生就嗬嗬笑了:“怎麼啦怎麼啦?不過是小別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蘭他爺,這兵荒馬亂,你也不是年輕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養呢。廬山寒氣重潮氣重,這傳代的狐皮袍子還是你帶上……”
聽著內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章先生的鼻頭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濕濕的……
章老先生也算閱盡人間滄桑。前清末葉,吳城鎮的少年章甫,縣試、府試、省試連連中魁,轟動鄉鎮。十八歲那年娶了同鎮名門周家之女周(女先)為妻。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後雖連生三女,但民國了,時風不同了,何況章甫還曾在北京政法大學進修過,亦算新潮派,不僅不難為嬌妻,還調皮地哄著妻子一同對付刁橫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學也罷,奉派到遂川當知事也罷,在佑營街掛牌做執業律師也罷,風風雨雨近三十年,說雅點,琴瑟和弦;說俗點,公不離婆,秤不離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況近年來夫妻間還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章甫的心就被攪得不能平靜了。
三女卻站到西壁一溜長排的書櫃前瀏覽。笨重的老式書櫃幾乎挨著天花板。
三女最鍾愛書櫃,而他最鍾愛三女。
大女太沉靜,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給奶娘帶,十來歲才歸家,滿女幽蘭,一生下來就給新建的遠親當了養女,唯有這三女,活潑伶俐,聰穎可愛。三歲背得下唐詩一百首。七歲那年,章甫讓兒女圍著炭爐,給他們講了曹植七步詩的故事。這個才七歲的三女,竟跳了起來,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詩!”好唄,看她挪著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蘭桃李競芬芳,夏荷秋菊美家鄉,寒冬臘梅開過後,又是幽蘭放清香。”這還了得!滿座皆驚。她將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進去了。他章甫能不疼愛這白淨玲瓏的小精靈嘛?
到得抗戰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張,將懋李改名叫亞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著要改,章老先生就說,你是大雪紛飛時生的呀,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亞梅。怎麼說,三女早早就是弟妹們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許這麼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譜按輩分叫的,一個毛丫頭敢擅作主張?章老先生卻很開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當年,他到京都求學,不是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章貢濤嗎?章貢合流為(章貢)(贛),贛江之水浪濤濤,有氣勢有抱負。他還將發妻周(女先)更名為周錦華,錦繡中華,女兒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來三女像她嗬,這就叫有種像種吧。章老太太卻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
此刻,章老先生望著淒淒怨怨的妻和手不釋卷的三女,便說:
“亞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給你了。”
話很重,亞若便有點愕然,揚起彎彎柳葉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爸,我是那份料嗎?爸還是改變主意吧,全家一起南遷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聲淚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幾塊,怎是得了嗬。”
章老先生擺擺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已與友人約好,就不要改了。再說浩若的部隊說是也調到了廬山,父子團聚亦是幸事嘛。你們呀,終歸眼光淺一點,中國是亡不了的!
老式掛鍾當當當當響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聽有槍聲和淒厲的呼喊遠遠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靜,三人麵麵相覷,動彈不得。
這槍聲喊聲似從不遠處的省府傳出!
他們當然不曉得,成群的傷病軍人拄著拐杖,相互攙扶著湧進省府請願,衝破衛兵的封鎖、闖入府門,登上大堂,喊叫著要見“熊主席”!其時跛著一條腿的省主席熊式輝驚慌失措,逃進後花園的防空洞內,他的侄兒熊濱出來阻擋,手一揮:“格殺勿論”!槍聲大作,曾在張公渡抵禦日軍的傷病員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陣,夜又歸於死一般的沉悶寂靜。
亞若剛想啟齒,又聽有喧囂聲浪響在街外巷裏裹挾著叫人毛骨竦然的恐怖。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來啦!”
“快起來!快起來!全體疏散撤退!”
啪啪啪!
蓬蓬蓬!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著、砸著一扇扇沉睡的門扉。門一扇扇吱吱呀呀開了,探出驚愕的披頭散發的睡眼朦朧的人們。
“快跑!快跑!快跑!”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擠人人推人人踩人。
二姑媽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籠,好不容易擠到縣前街彙合成一路,個個臉上冷汗熱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著冷顫,牙齒格格作響。
章貢濤先生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轉化成滿腔的憤怒,反剪雙手在廳堂裏急促徘徊,罵著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氣歌》。
亞若望望這二十幾口的大家庭,將一綹秀發捋到右耳後,沉穩地說:“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賃好,米和鹹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英葵哥哥介紹的,守信義。從這裏上碼頭,大家一路要相互關照,各人管好各人攜帶的行李,會香你們幾位奶媽,隻管抱住細伢子。若萬一衝散了,就到章江碼頭彙合,我會在埠頭等的。就這樣,大表弟和瀚若打頭,我壓陣……”
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這才把混亂可怕的情緒略略調整。一大家子人望著這幢雖不闊綽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淚流滿麵。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淚,與骨肉至親點頭舉手道別。亞若硬咽著:“爸……大衍細衍……還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會找入送他們隨後跟去的……亞若……你娘你弟弟侄兒……就都托付於你了……”
“爸——”亞若一頭撲在父親胸前,生離死別般悲慟欲絕。她畢竟還年輕。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聲。亞若這才趕緊止住哭聲,攙著母親離了家門……
天涯同命鳥
省政府已遷到泰和縣城,但泰和終究太小,不少省級機關就遷到了贛州。於是泰和與贛州的往來極其頻繁,這條負重的簡易公路便越發泥濘難行、滿目瘡痍。
一輛燒木炭的貨車喘息著由泰和往贛州顛簸而行,那帆布車篷將車廂覆蓋得蠻嚴實。連車廂後方也遮著兩塊大帆布,像裝載著保密軍需品或是怕風怕雨的精貴物資似的。
過了遂川,臨近黃昏時,車廂後方兩塊帆布交接處被一隻豐腴的女人的手撩開,無名指上有顆紅寶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亞若。她探頭看看車外,又轉身扶著一頭纏老藍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後檔板上哇哇吐個不停,直到吐出青綠色的胃夜。亞若用一方濕手巾輕輕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緩緩抬起臉龐,雖像塗抹了黃泥似地蠟黃,但即便在幕色中也掩飾不住這張鵝蛋臉的年輕的光彩:一雙丹鳳眼睛秀向鬢邊嬌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卻肉嘟嘟的厚實滋潤!亞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後擋板的那雙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蔥!古典美女的纖手。
亞若回過神,扶那女子車過身,又將帆布蓋了個嚴實。昏暗中,就聽章老太太發話:“懋李,我這還有瓶仁丹,給她們娘倆含著,也是作孽嗬,暈車這麼厲害。”
亞若答應著,將仁丹接過,又有一京腔京韻的女老太哼唧著:“喲,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賢德……咱兩家……也真叫緣分……”
亞若心頭一跳,卻不露聲色將仁丹分給這陌生的母女倆含服;又掏出萬金油,給這母女倆太陽穴旁抹抹,方柔聲說:“都出門在外的,別客氣了。”戰時,藥物是金貴的。
昏暗中,亞若又摸索著從包袱裏抽出夾襖,給章老太太懷中抱著的純兒蓋上,章老太太就又輕聲說:“你也迷糊一陣吧,一路上都你抱著純兒,手腳都麻了吧。”
她不吭聲,默默地倚著母親坐下。車廂裏,除了這對陌生的母女外,從南昌逃難出來的亞若和二姑媽這一大家人都在。啊,不!硬是丟失了三歲的維兒和奶娘會香!
亞若怎能不黯然傷神!天各一方的父親的囑托,在前線奮戰的大弟的信賴,已到贛州的弟媳英葵的翹首企盼……她辜負了他們!
他們搭乘的是贛州煙酒專賣局的貨車,車從吉安來,他們上車時車便遮蓋得嚴嚴實實。憋氣是憋氣,可安全點,好在章家人老老小小沒誰暈車暈船。
車廂裏,卻早蜷縮著兩個女人:頭上都纏著老藍土布,身上穿的也是山鄉老(亻表)嫂的老藍土布大襟褂子,兩個山裏老(亻表)嫂?卻聽一女人吐了三個字:“我女兒。”算是介紹了他們的關係。那吐音,卻是京腔。
亞若心中早存狐疑,可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自顧不暇,安及他人?
天黑盡了,亞若和那女兒不約而同挪到後檔板前,雙雙撩開帆布簾,將夜的清涼來享受,又有細細雨絲,拂著她們的臉頰,便都精神了許多。行夜路的車輛不多,隻遠遠有車燈明明滅滅,消除了旅途的孤寂吧。
突地,後方有幾道晃目的車燈直射過來,馬達聲響幾乎變成了呼嘯、眨眼間,幾輛帶鬥的摩托就包抄到她們的車前,貨車緊急刹車,一車人前衝後倒,早把瞌睡驚飛,不知出了什麼禍事?
車前亂哄哄一片。
押車員小宋聲音都發顫:“各位長官,請你們不要……誤會……我們是贛州煙酒專賣局的……上級有規定……不能隨便檢查的……”
“他媽的,老子在前線拚命流血,你們這些奸商靠煙酒發財,怎麼不能檢查?!老子偏要搜查!搜!”
“長官……長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實話相告,我們是空車回贛,要不,哪敢走夜路?我這裏僅有半條三炮台,送給弟兄們……”
“哈哈哈哈!老子也實話相告,我們不是來搜貨的,我們——搜人!”
一群官兵就將車廂團團圍住,有人用槍托擊車廂:“都給滾下來!不下來就開槍啦!”
車廂裏的人就都如同篩糠一般,彼此緊緊抱注。亞若掙開母親的手:“媽,我來應付。”
“嘩啦”一聲,後檔板已被兵們七手八腳打開掰倒,幾根電筒光柱白花花晃動時,卻見帆布撩開,一個女子婷婷玉立高高在上,那從容不迫鎮靜俯視的勁兒,便叫兵們有幾分驚怯,時間竟靜悄悄無聲無息。
對峙好一會,章亞若冷冷地問:“請你們的長官出來說話。”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話。
“小姐,請別見怪,我們是奉命搜索兩名逃犯。”
“逃犯?!我們這是一大家子逃難的老老小小,跟逃犯有什麼幹係?!日本鬼子逼得我們流離失所,難道這月黑風冷夜,還要在國軍的槍口下在荒嶺野地過一宵?!”
“好說,你們既不願下車,弟兄們上幾個,上車搜一遍。”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兵們已躍上車廂,帆簾已挑上篷頂,幾道光束已在車廂裏邊人們身上臉上亂照亂晃,女人們都受不了,又怕又惱,紛紛把臉埋在膝上,那當官的也躍了上來,聲調不惡卻透著輕佻:“把臉蛋子仰起來呀,過一遍,沒人就走路嘛。”
亞若懸在喉嚨口的心總算又回到了胸膛:他們不是“抓”她的。可他們也不像抓真正的逃犯,似乎沒有一點警惕嘛。於是她伸出手臂擋住那軍官:“你們太過份了。請你們立即下車。”
“小姐,你好凶嗬。我們要搜的是吉安來的兩個女逃犯,能不看臉蛋嗎?”
那押車員小宋也巴巴地來到車廂後,仰著臉說:“長官……這一家子……是第四區保安副司令的內親嗬……別……別大水衝了龍王廟嗬。泰和煙酒專賣局局長的拜托,我擔當不起。”
“啊?小姐,車內全是你家中人嗎?”軍官側著腦袋盤問。
章亞若從袋中掏出證明信:“這是我們一大家從南昌遷出前辦的證明,十五口人,你看仔細吧。”
兵們也就不再騷動,女人們埋著的臉才又微微抬了起來。軍官不失時機,獨自亮著一柄電筒,還算禮貌地從擠坐著的人群中緩緩掃了一遍,十五口倒是十五口,可光柱流到老藍土布的母女倆身上就滯住了:“這兩個女人,也是你們家的?”
“啊,”亞若的心不禁一陣狂跳,軍官正彎腰欲上前瞧仔細,亞若攔住了:“叫您瞧仔細嘛,那是我們從南昌一塊跟來的寄娘奶娘呀,鄉下人膽小,可別嚇著她們,一家的重活粗活全靠她們呢。”
章老太太也趁軍官彎腰的一刹那,哆嗦著塞了兩塊銀元到他手中。
軍官便伸直了腰:“好吧,既然你們家也有從軍的,就是一家人羅。我們是公幹,請包涵。”
滿車的人是驚魂未定。沒有誰把帆簾打下。
這對神秘詭譎的母女倆啊。
黑暗中,彼此都清晰地讀懂了複雜的問號,卻都不言語,默默地和諧對峙著。
她的直覺告訴她:她與那年輕女子似是天涯同命鳥。
車停了,都下了車,是康王廟渡口。
車和人都上了渡船。過了渡,那母女倆卻不再上車,對押車員謝過後,做娘的又衝著章家響起鏗鏘有力的京劇道白:
“錦上添花不足奇,雪中送炭是真情。謝謝你們這樣的仁義之家,子孫萬代都榮華富貴!有緣總歸能相逢!”
章家人就都笑了起來。
亞若覺著有人拽她的袖口——是那一直金口未開的女兒家:
“小姐,我叫盛葉蘋。”聲雖輕,卻字正腔圓。
盛葉蘋?亞若一驚:莫不是在吉安的京劇名旦盛葉蘋?她這樣淒惶地出逃,為何故?
“小姐,我原在吉安謀生,隻為不做強人之妾,才出逃的。”聲音更輕,卻更誠摯。
果然是天涯同命鳥!
新官上任三把火。
打蔣經國任“見習專員”日起,大家鳥鳴即起,趕在司號長吹號前就起床,省得再出衣冠不整、嗑嗑碰碰的狼狽相。
戴著皮帽子的蔣經國總是精神抖擻第一個站在樹下等著。點名、訓話、舉行升旗儀式。
或許是“鄒纓齊紫”之故,蔣經國的皮帽子迅速流行為專署男女幹部的“專帽”。但蔣經國的服飾,卻難以效尤。蔣經國早就是背心短褲出操,升畢旗,整好隊從專署往公園跑,一路腳步劈啪作響,並伴以有節奏的高呼:“一、二、三、四”!蔣經國經受過西伯利亞大風雪的洗禮,一身赭醬色腱子肉不懼嚴寒,何況贛州氣候宜人,他跑得盡興,就把背心也捋了,赤膊上陣,真叫老(亻表)們耳目一新,驚驚乍乍:這樣的太子這樣的官也真叫稀罕!
沒有個性沒有獨特的與眾不同處又怎叫做偉人呢?
這天淩晨,蔣經國照舊單獨出操,照舊汗淋淋赤膊短褲加赤腳回到專署住處,他的幾位台柱子卻已個個衣冠楚楚等著他了。
他的俄國夫人芬娜也早早地起來了。在俄羅斯女人中,芬娜稱得上是佼佼者,碧眼高鼻,體態豐盈。芬娜的性格也糅合著俄羅斯女人的熱情奔放和中國女子的溫良嫻淑。這時,她著一件茶青色旗袍給五位客人衝著牛奶咖啡,旗袍的裹束使她如“滿園春色關不住”般,動作便有幾分拘束,還用慢慢的生硬的寧波腔的中國官話招呼客人,她就顯得滑稽又可愛了。
“同誌們,不用客氣,請飲牛奶咖啡。”
走腔走調,同誌們就很友好地笑了。
其實,她與他們完全可以用俄語自如地交談。
這五位:徐季元、高理文、羅南英、徐君虎、黃中美,都曾留學蘇聯,都是蔣經國的同窗好友,眼下,是蔣經國在贛南開創新事業的得力的支柱和臂膀。
他們也是芬娜的朋友。他們都曾加入過共產黨,芬娜是共青團員,可謂名副其實的“同誌們”。芬娜見著他們,就會恢複俄羅斯姑娘的坦率,聳聳肩,兩手一攤,嬌嗔地吐露心聲:“SKACHNO”,意思是“寂寞”。久而久之,這句成了芬娜的口頭禪,聽音仿佛是:“食苦且樂”。不過,芬娜還是鐵了心跟著丈夫中國化的:穿中國衣、做中國菜、說中國話,連名字也改用公公蔣介石給取的中國名字——蔣方良。這不,蔣方良和俄語諳熟的同誌們也不放過中文會話的機會。
盡管性情迥異,但老同誌聚在一起,就別有一種輕鬆,呱拉個沒完。蔣經國更無所顧忌赤膊揩汗擦身,想當年同船去蘇聯留學的學員中,他最小,才十五歲,是乳臭未幹的小子。
蔣方良拿出幾套衣服來讓同誌們幫著挑選,畢竟是蔣經國就職宣誓的日子,而經國素來衣著馬虎,幾套服裝無非軍裝、夾克衫、中山裝、學生裝之類,大家倒觀點一致,挑了螞蟻灰派力司中山裝,是質地良好的新裝,款式也是嚴肅的國服嘛。平素灑脫不拘小節的蔣經國一經規範的中山裝約束,便顯得拘謹,風紀扣又嫌緊了些,鎖住他的脖子不自在。徐君虎不由得笑著打趣:“你呀,這下像伢子過年,滿心的快活叫新衣新褲弄得縮手縮腳,鬆開風紀扣吧,省主席還不知起了床不?典禮嘛,不過補個儀式,不到天亮怕開不成。”
差矣。說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一輛雪佛萊轎車已駛進米汁巷,喇叭掀得山響,唬得老傳達慌不迭地拉開左、右鐵欄門。
待後院的人們聞聲趕了出來,省主席熊式輝與省建設廳廳長楊綽庵已下了轎車,於是握手寒暄,很是熱鬧。
熊式輝倒是儀表堂堂,高高大大,一張國字形臉上五官端端正正,隻是走起路來左腿一瘸一拐得厲害。那是1931年蔣介石坐鎮南昌親任圍剿江西紅軍的總司令時,派他這位參謀長飛往上海,飛機在龍華機場失事,給他留下的永恒紀念。背地裏,大家喊這位主席叫“拐子熊”或“飛天拐”。說他飛天,一是他不擇手段謀官有道,二是這位地道的安義老(亻表)竟與蔣介石攀上了裙帶關係,這得助於他的第二夫人顧竹筠。熊式輝留學日本陸軍大學時,喜愛音樂的顧竹筠算是日本留學生中絢麗的交際花,熊式輝非但豔福不淺,雙雙回國後,顧竹筠七轉八轉,結識了宋美齡的母親並拜為義母,這樣,顧竹筠擠進了宋氏姊妹行,熊式輝順竿爬也就成了準椒房國戚。隻不過蔣經國並不與宋美齡套近乎,倔強執拗地忠孝生母毛氏罷了。
一行人就簇擁著一瘸一拐卻別有風采的熊主席步入禮堂。
此刻,熊式輝見蔣經國一派雄姿英發、躍躍然也的模樣,思路是網狀的。太子前年春回國後,為父的對這唯一的血親之子是不冷也不熱,父子相見後,子奉父命歸家鄉奉化溪口潛心讀書,作為孝子能與生母團聚重享天倫之樂亦是幸事。可蘆溝橋事變後,上海、南京、杭州相繼淪陷,東南半壁在腥風血雨中飄搖,又怎安放得了太子讀書台呢?經國攜妻將子來到南昌,這是老頭子蔣介石的安排,避險、栽培、監護,似乎都有,但具體的分配,老頭子惜話如金,隻字不吐,仿佛要他熊式輝去猜這啞謎。這就叫熊式輝想得腦殼痛,自古雲,伴君如伴虎,伴著虎崽怕也難得安生吧?
也不知向省府諸委員征詢過多少次意見,也不知向老頭子發過多少個電請示,從省保安處少將副處長、省青年服務團副團長、省政治講習院軍訓總隊長兼訓育處副處長到省新兵督練處少將處長,哪一項不是因人設事?不是為太子而設置的虛額?
誰能料到這位太子無論對哪項都幹得認認真真且轟轟烈烈呢?!
事實上,飛短流長,早有人編成厚厚一冊特別情報送往重慶蔣介石處。熊式輝呢,心有同感,卻非但不添油加醋,反而極力為小蔣辯解開脫。他已把握住老頭子的舐犢之情、望子成龍之心!
劉已達受辱憤然離贛,這是一個空白時機——贛南沒有專員!空白需要填補,贛南讓人望而生畏,卻是蔣經國嶄露頭角、初試鋒芒之地,那就順水推舟,讓太子力挽狂瀾吧。
典禮隆重又簡潔地舉行著。蔣經國麵對孫中山像,莊嚴地舉起了右手:“我宣誓……下定了來贛南工作的決心,就堅定了不怕一切苦難的意誌……”
專署、縣政府、保安司令部、抗敵後援會、各界代表一百餘人濟濟一堂,隨後各界人士相繼發言恭賀專員就職,氣氛倒也隆重熱烈。
不想突地響起了淒厲的警報聲,無奈,就職典禮隻好草草收場。原本將典禮提前到淩晨三時,就是為了排除幹擾,不想還是觸了黴頭。
天亮時陽光卻金燦燦得耀眼,正屋後麵那棵百年老樹像是綴滿了金葉。
一個年輕的女子堅定地走進了米汁巷1號的大門,老傳達蹣跚著上前,她掏出了一封沉甸甸的信……
蔣經國兩手捏著幾張信箋,怔怔地凝視著,卻什麼也沒看進。不,這幾天閑暇中他不忘讀了幾遍,為這頗見功力的蠅頭小楷,為這如泣如訴婉約動人的文采,為這寫信女子敢於呐喊的勇敢和情真意切的坦誠!
這是一個陌生女子向他求職的信。
可這是一封怎樣的求職信嗬!
求職者的坦白,高揚著新的女性對獨立對事業的執著的追求,也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對他的信賴和依托。
他的心,為這個陌生女子的信所震撼、所感動。
他,記住了這個陌生女子的名字:章亞若。
信中,女子希望今天能來專署聽到答複。聽取平民百姓的意見,為其排憂解難,本是他一貫的作風,何況,他很願意見見這位女子,因為她的勇敢坦誠,還因為他對她滋生出幾分敬佩、同情,甚至還有好奇!
但是,眼下他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已運籌帷幄、胸有成竹地即將轟轟烈烈又紮紮實實地點燃三把火,那就是:禁煙、禁賭、禁娼。他並不掉以輕心,深知這三把火不好點。今日已請城中各界名流紳士來專署開個懇談會,是點火前緊鑼密鼓的輿論準備,是禮賢親士的具體表現,也是很有份量的旁敲側擊——因為這些人中不乏與煙、賭、娼有瓜葛者。懇談會就必需開得嚴肅又熱烈,要有切實的效果,他便分不開身來見這位女子。本來事情就有輕重緩急之分,可他麵對信箋,竟隱隱不安,似乎有愧寫信者似的。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議。
主任秘書徐君虎精神抖擻走了進來,告知諸位客人已在會議室等候。
“哦,我就去。”蔣經國回過神來,兩手還捏著信箋,“請你替我辦件事,這封信是個女子的求職信,她今天會來聽答複,請你接待她,酌情安排吧。這信嘛,你先拿去看看。”
“好的。”徐君虎欲接過信,蔣經國稍一沉吟:“本來,我倒想自己接待她的。”
“何必事無巨細都一一過問呢?”
“這個女子的遭際似很坎坷,卻不曾泯滅對理想的追求,想為國為民做點事,這是很不容易的。”蔣經國這才將信遞給徐君虎。
“怎麼,你認識他?”徐君虎不禁疑惑地問道。
“哦,不,素昧平生。”蔣經國搖搖頭,起身與徐君虎步出這東院辦公室,隻見室外小花園中,幾株粉紅月季花開了又謝了,落英繽紛,蔣經國隨口輕吟:“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徐君虎不覺詫異:堂堂須眉豪放派,一時竟生如此纖弱之情感?似曾相識?
不過,走進會議室的蔣經國又恢複了常態,展現所向披靡、壓倒一切的氣概。
“諸位——是贛州城中高山仰止的知名人士,今天請諸位屈尊前來,為的是懇談建設新贛南的大計。日本鬼子的鐵蹄已踐踏中華的半壁山河,贛南成了東南戰場的後方,大敵當前,後方不鞏固不眾誌成城,何以抗日?我們來看看贛南的現狀,遠的不說,就看贛州城,我看三害就多。鴉片煙館就有20多家……如若我們的幹部我們的同誌都沉緬於聲色犬馬、醉生夢死,還有什麼雄心壯誌、精力體力來抗日?來建設出一個新贛南?”
蔣經國略略沙啞的男中音,飽含著真誠和激情,緊密結合現狀有的放矢,便尤見其演說的感召力和咄咄逼人的氣勢。於是贛州城的名流情不自禁仰著脖子洗耳恭聽:
“……鴉片是中華民族的大敵,諸位想來都知道鴉片戰爭,都知道一百年前帝國主義用鴉片毒害麻痹我民族的罪行,都知道在虎門禁煙的硬梆梆的清官林則徐吧!林則徐長了中華民族的誌氣,可惜,林則徐太少了!今天我希望建設新贛南的禁煙運動中,湧現許許多多的林則徐,以林則徐的大無畏的精神,徹底查禁鴉片,凡煙土全燒毀!凡煙犯則槍斃!”
鴉雀無聲,麵麵相覷。
那沙啞的嗓音因衝動放大了音量,竟清楚地傳到對麵的辦公廳,那求職女子便忘了答徐君虎的問話,靜靜地諦聽起會議室中的演說。
求職女子正是章亞若。她似乎刻意修飾了一番:大波浪鬈發披至肩頭,一件紫色碎花旗袍鑲上咖啡麥芽滾邊,更襯出她的婀娜多姿,再配一雙精致的白高跟皮鞋,給這古老陳日的米汁巷1號帶進了夏的亮色和躁動。
徐君虎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有點那個,聯想到她求職信的內容,便覺得此女子是會惹得男人們注目的角色。那女子呢,似極端敏感與自尊,端坐著且微微紅了臉。於是一問一答就成了幹巴巴的例行公事。問到有何特長時,那女子沉吟片刻,終又坦然地搖搖頭。
徐君虎就感到棘手,怕難以在公署中尋到合適的位置安排她。思忖間,楊秘書遞上重慶拍來的急電,他便請女子稍候,前去請蔣經國明示。
蔣經國終究是有感召力的,會議室內已展開蠻熱烈的討論,反正要抓煙販子,太子有膽量,大家樂得看熱鬧。
徐君虎拽拽蔣經國,遞上電報,經國看畢,卻問起求職女子來:“來了麼?印象如何?打算怎麼安排?”
徐君虎搖搖頭,小聲答道:“怕難以安排,經曆簡單,又無特長,再說人比較花哨。”
蔣經國一笑:“我看不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嘛,公署不是缺個整理書報資料的人嗎?”
徐君虎便點點頭:“行,她文化程度倒不低。”
欲轉身離去,蔣經國又叮囑一句:“讓她下禮拜來上班吧,哦,上班前讓她上我辦公室一趟。”
徐君虎不由得扭臉看他,他卻加入到名紳的討論中去了。
似曾相識?徐君虎搖搖頭又點點頭。
她要進專員公署上班,開始嶄新的生活了!
又來到了米汁巷1號,這是第三次了。以後不用再數次數了。隻是她來得太早,老屋靜悄悄。冥冥中像有誰指導,她穿過老屋下台階,見東院小門虛掩,輕輕一推——那繁花茂盛的月季叢中,一個男子捧著一部厚厚的線裝書,踱來踱去吟誦著。門的吱呀聲掠擾了他,抬起頭眼前一亮:清水出美蓉,天然去雕飾。是誰?
“你是——?”
章亞若就為自己的莽撞而局促不安,尷尬地鑲嵌在門洞中,圓圓的臉羞澀得緋紅:“我……我叫章亞若。”
“哦,你就是章亞若?”蔣經國注視著她,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不為別的,徐君虎怎麼說她比較花哨呢?眼前分明是位純清素雅的女學生嘛。
她被蔣經國看得不好意思,進退兩難。
蔣經國這才朗聲大笑:“來,請進辦公室坐。”
辦公室布置簡潔:一張碩大的寫字桌、一套木製沙發、一隻書櫃。書櫃中充塞著俄文版的書籍與線裝書,《曾文正公全集》引人注目,還有兩本中譯本:馬克思的《資本論》,《社會發展史》。
章亞若並不坐下,佇立書櫃外,瀏覽一番,這是她的習性。見蔣經國為她倒開水,忙說:“蔣專員,我就要在公署工作啦,您甭客氣。”
蔣經國照倒不誤,咧著大嘴笑答:“下不為例。此刻你還算我的客人嘛。怎麼,你也很喜歡書?”
章亞若點點頭。
“這些書可曾看過?”
章亞若便漲紅了臉,搖搖頭:“我不喜歡讀政治書籍。理性強的古文也讀不進去。”
他為她的坦率略略吃驚:“哦?那你喜歡讀什麼書?”
“喜歡讀小說,古今中外的都能讀進去。還有嘛,喜歡古詩詞。”
“古詩詞你喜歡哪一家?”
“喜歡的家多呢。最傾慕的卻是李清照。”
“因為她是女人。”
“因為她是不平凡的女人。”
“哦?”
“您不這樣以為嗎?她才力華贍,逼近前輩,不要說在女人中,就是在士大夫中,她也以靈氣文采獨占鼇頭呢。最可貴的是在國破家亡的人生逆境中,她喊出鏗鏘作響的詩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蔣經國很協調地與她合誦,他又一次為這個女子認真的爭辯所感染。
章亞若兩顴酡紅,蔣經國倚著書櫃斜望著她,她與他近在咫尺,而且沒有距離感。
眼見快到上班時間,章亞若收住閑聊,認真問道:“蔣專員,謝謝您對我的幫助,徐秘書要我上班前到您這兒一趟,有事嗎?”
“哦,沒事。”蔣經國頓了頓,“你的求職信,我讀了,說實話,我很感動。不過,我想個人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如若與民族的災難、國家的興亡比較起來,那是微不足道的。哦,你不要誤解,我並不是指責你的不幸。我隻是說,要從個人的不幸中解脫出來,振作起來,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會在這新的崗位上開始新的生活。”
他握住了她的手,全然的同誌式的兄長式的激勵的握手。
章亞若的心顫栗了:“謝謝您。我會的。一定會的。”
夕陽如血。
警報。緊急警報。解除警報。
淪陷了的南昌,機場成了日機轟炸泰和、吉安、贛州的起飛地。警報一響,古城贛州的人們就惶惑奔逃,來得及的奔向城外,來不及的就近進城中的防空洞防空壕。防護團緊張地吹著哨子,扶老攜幼呼娘喚兒的人們在死神的籠罩中紮掙著。
章亞若緊跟著防護團,出入火海硝煙斷牆殘垣中搶救炸傷砸傷的人們,她在南昌做過救護工作,熟練利索。那一身公署的工作服——灰色的軍便服不知叫汗水濕透又叫煙火烤幹了多少次,結了鹽霜沾了斑斑血跡和塵土,她原本漆黑的秀發也叫火苗燎焦了一綹,白皙的圓臉盤早叫煙熏灰垢汗水淚水汙染如大花臉,可她渾然不覺,她儼然像個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鐵女兵!她包紮,她搶救,她攙扶著甚至背起傷重者上擔架上板車,她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夕照中,呼喊聲尋覓聲哭嚎聲漸漸減弱,文官武將紛紛來到被炸區安撫,章亞若這才覺著渾身癱軟,她撐著寬皮帶緊束的纖腰,想倚在哪旮旮歇上一會。
她不敢相信,這裏曾是她每日上下班都要穿過的熱熱鬧鬧的小街!斷牆殘垣、瓦礫遍地,煙霧中彌漫著血腥,眨眼便成了死亡的廢墟!
那生她養她的家鄉南昌如今怎樣了呢?那迂腐氣的老父如今隱居在何方呢?還有那叫她夢魂縈繞至今杳無音訊的親骨肉……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影影綽綽斷斷續續她聽見一個老婦在呼喊:“啊——大衍、細衍——我格崽——我格心肝我格命——”
是熟悉的鄉音!隻見一披頭散發的女人瘋了般從她身旁掠過,撲向那還在冒煙的半邊破屋中,破屋搖搖欲墜——章亞若以百米衝刺的狠勁撲了過去——破壁梁柱轟然坍塌!
“亞若——”聲如裂帛。蔣經國以三步跳遠的姿態撲了過去——千鈞一發。梁柱不偏不倚直砸章亞若的身旁,撲倒在地的章亞若隻是腿上濺了些泥石。那披頭散發的女人被章亞若推出了險區,也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
蔣經國扶起章亞若,急切地問:“我的好同誌,沒事吧?”
章亞若卻怔怔地望著那女人:“你找——大衍?細衍?”
女人醒悟過來,又騰地跌起:“大衍細衍——我格崽——”
有街坊鄰裏追了上來,告知這女人兩個細崽不見了,怕是急瘋了呢。章亞若癡癡地望著哭嚎女人的背影,竟淚流滿麵、哽咽不已,見蔣專員注目她,急掏手絹拭淚,手絹早撕扯成包紮帶了,蔣經國便掏出自己的大方格手帕:“擦擦吧,你都成了大花臉羅。”心中思忖:這女子善良至極,卻也脆弱了些。頓了頓,又說:“家破人亡自是人生最大的悲痛,這悲痛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我們公署的同誌,應該喚起民眾,血還血,將悲痛憤恨變成抗敵的力量,對嗎?”
亞若便強忍啜泣,點點頭。
“蔣主任——演出就要開始啦,請你快來!”遠遠地,公署抗戰宣傳大隊的歌詠大王金重民大聲嚷嚷,聲振林木,一條響當當的金嗓子。
“好,我就來。”蔣經國也大聲答應,又招呼章亞若,“一起去吧。”
章亞若看看自己一身血汙,有些猶豫,但看蔣經國也一樣,便隨他一道去了。
禮堂中果真人山人海。敵機的狂轟濫炸,更激起了古城人們眾誌成城。悲愴高亢的《流亡三部曲)引得台下唏噓一片。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台上台下怒吼震天撼地!
蔣經國就跳上台指揮大家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指揮藝術不怎麼樣,但全力以赴,不隻是手腕手臂,肩膀和整個身體都投入到強有力的節奏中,仿佛正在躍馬揮刀殺向鬼子。
台上台下已交融成一片,所有的人的手都挽了起來,抗戰——是人們共同的心願。
演出結束,湧出禮堂的人流還沉浸在激越興奮之中,章亞若讓人流裹挾著,不知饑餓疲憊。看看手表,深夜了,便不想回家,去公署衝個涼,還有些事務沒理清呢,反正在公署大院她也有個錨位,事情紛繁,常得打夜班。
待她衝好涼換好衣回到公署資料室時,自我感覺神清氣爽,將下午空襲耽擱了的事務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做來,不知不覺中她輕哼起了《平貴別窯》中王寶釧的唱段。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章亞若理好一摞報紙,鬼使神差,隨著哼的板眼,婷婷嫋嫋做了個亮相——這可就成了定格——窗天月光中,靜悄悄地佇立著蔣經國!
又驚又嚇,又羞又惱。她傻眼了,動彈不得;他卻直勾勾地看定了她,並且絲毫不掩飾灼灼的目光。
她局促不安,隻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隻是這個瀟灑的亮相,還因為她穿了件公署忌諱的緋霞色杭紡無袖旗袍!旗袍的左胸襟她自己精心繡了一樹繁茂的白色李花,便更襯出衣飾的高雅華貴。這是她最喜愛的一襲旗袍,多年未穿,今夜竟鬼迷心竅換上了?!
“蔣專員嘛,嗯,崇尚樸素。”她的耳畔響起了徐君虎的教訓,這才收了兩手,摩挲著桌沿,低首不語。
你,真美。”他輕聲歎息,是由衷的讚美,不摻一絲輕薄。
他凝睇那用綢帶束起的黑發,那象牙般光滑頎長的頸脖,那渾圓勻稱的臂膀,將這件柔熟的旗袍襯出了古典的東方風韻。
她怯怯地偷瞥他一眼,不再擔驚受怕,卻還是窘迫地說:“蔣專員,讓你見笑了。”
他啞然失笑。陰丹士林布衫、灰布軍服寬皮帶、緋霞色無袖旗袍……她是他歸國後第一個走進他心田的正宗東方女子!
他恢複了或專員或主任的常態,誠摯熱情中不乏居高臨下:“章亞若,這兩個月我注意到你變了,變得朝氣蓬勃、明快自信,大家對你認真負責的工作都很滿意,動員委員會需要一個能幹的文書,我想讓你去幹,行吧?”她點點頭,眼眶竟濡濕了。
東院兩扇門吱吱呀呀開了,一個碧眼金發混血兒男孩騎在警衛曹崧的肩上,歡快地喊了起來:“爸爸爸爸,我找著你啦!”
蔣經國一臉慈愛,他很嬌寵長子孝文,他喊著兒子的俄羅斯名字:“愛倫,你又淘氣了,這麼晚還不睡。”
“我要等你嘛,你答應了晚上給我講大灰娘的故事嘛。”兒子手舞足蹈,折騰得神槍手曹崧擠眉弄眼。“媽媽與愛理也等你哩。”
蔣經國嗬嗬大笑:“好、好。”也忘了招呼章亞若,拍著兒子胖墩墩的厚的背影留給了她。
她又氣又窘,她怎麼知道晚上不能加班?一個白天她都在城外幾個鄉保跑嘛。她不由得恨起這個喜怒無常的專員大人來了,一肚子委屈返身複雨地,兩滴淚已落了下來。
蔣經國進到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會議室中坐著公署、警局、省警二大隊和專署特務室的頭頭腦腦,雖然寒意襲人,但都將腰板挺得筆直,不敢有絲毫鬆怠,蔣專員慍怒的臉色叫他們犯怯。
“一邊是前仆後繼、流血犧牲,一邊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一邊是艱苦卓絕、拯救民族於危亡中,一邊是腐敗墮落、醉生夢死!禁煙禁賭禁娼已發出布告四個月,為的什麼?割疽、治腐敗、正風氣。可禁來禁去隻是小打小鬧,卻有幾處頑固堡壘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明目張膽悠哉遊哉地大賭特賭!莫非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早說過:“不能菩薩心腸,要有霹靂手段!”
專員指的“堡壘”:一處是贛南名紳劉甲第的宅第,每晚照開牌局不誤;一處是利民百貨商場,哪夜不賭個昏天黑地?幾封密告信今天下午同時到達——利民商場晚九時宴席散後即開十幾台大賭!或許是輸紅了眼的賭徒泄私憤?或許是好事者看看你蔣專員敢不敢來真格的?總之,不能裝聾作啞了。
蔣經國就把桌子一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是刀山,是火海,我也闖定了!”
就聽“吧”地一聲,特務室行動組組長蔡百裏陡地立起,右腳響亮地碰打左腳作標準的立正姿勢:“報告蔣專員,行動組願打頭陣,車到山前必有路,硬闖不行,我們就智取!”
“好!”蔣經國將蔡百裏的肩胛重重地一拍,他就欣賞這種作風。
於是設想幾套方案,作了一番部署。一聲出發,不多時便將利民商場團團圍住。
三樓窗口雖掩著窗幔,但仍透出搖曳燈光;時不時還傳出囂張聲浪,把個蔣經國恨得牙癢癢的。可商場固若金湯,鐵門緊閉,三禁開始後,坐莊抽頭的盧中堅經理還加強了對商場的保衛,樓下樓上皆有崗哨,各樓口還有武裝警戒,蔣專員莫非真有孫悟空的七十二變,能飛進三樓賭場?何況賭客中還有持槍的軍官,萬一接火對打,那是下下策嗬。蔣經國將隻大鬥笠低低壓著腦殼,告誡自己不要輕舉妄動。
小蔣見不遠處有盞孤燈熒熒,他走了過去,是個小吃擔子,風雨破篷下,一老頭正在下“金線吊葫蘆”——這可是南昌的風味小吃,掛麵煮餛鈍呢。“老人家,生意好哇。”他捱近老人,親切地打招呼。
“好,好,今夜要吃的人蠻多。”老人喜孜孜地,麻利地往托盤上擺好六隻盔邊瓷碗。
蔣經國腦海中一亮:“是給樓上打牌的人送吧?”
老人一怔,敏感地瞅瞅大鬥笠下的那張臉,心裏便有些發毛,身子和聲音便都抖抖索索:“呃……呃……”禁賭在贛州城已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啊。
“老人家,你莫怕,我幫你一起送上樓去。我,不會虧待你的。”
事至如今,老人也就抖抖索索端著托盤,讓蔣經國跟隨著到了商場側門邊,守衛的從門洞眼中看清是送小吃的老倌,便長長一個嗬欠將門打開,誰知蔣經國一個餓虎撲食,將其擒拿,那邊,手腳敏捷的蔡百裏一行早魚貫而入,眨眼神不知鬼不覺將一、二、三樓麻痹大意的警衛都繳了械。
三樓賭場賭興正酣,煙霧騰騰、狂笑怪叫不絕於耳。外圍是賭牌九押寶的,裏邊有幾桌麻將鏖戰猶酣,張張桌上堆著鈔票銀元金條乃至首飾手表掛表等貴重抵押品,紅了眼的顯貴闊佬一樣一副窮凶極惡相,實謂賭博場上一把刀!蔣經國對此烏煙瘴氣醉生夢死說不出的厭惡,怒火從心頭燒到唇邊,卻化成冷冷的嘲諷:“各位老板——財氣好哇。”
賭徒們一怔,喧囂濁浪刹那間化為一片寂靜,有眼尖的認出了是蔣專員,嚇得話都說不清:“蔣……是蔣……專員……”
說時遲那時快,軍警、行動組成員個個都舉起了手槍,齊聲吼:不準動!賭徒中雖有持槍的軍官,但看這陣勢寡不敵眾,也就軟了膽;膽小的撲嗵跪下搗蒜般磕頭,連連呼叫:專員饒命!
蔣經國便一聲斷喝:“一起帶走!”
商場經理盧中堅算是命大,是夜不在賭場,聞訊漏夜逃到韶關。左右托人,幾經周旋,寫了書麵悔過,保證今後決不再開賭,又認捐關金三萬元,加上當場繳獲的現洋金條等近二萬銀元,這場搗毀賭窟的戰利可謂輝煌!這樣,才將賭徒交保釋放,了結此案。蔣經國與周百皆秘書商議,就將這筆巨款用來作收養戰時孤兒的兒童新村的建築費用。
殺一儆百。劉甲第的賭窟也就收斂了許多,智搗賭窟一時在贛州城內傳為佳話。蔣經國躊躇滿誌,忙了一天,夜晚到動員委員會辦公室轉轉,加班人中獨不見伊人倩影,思忖片刻,戴上大鬥笠,也不叫司機毛寧邵,自己駕了輛摩托,滿贛州尋她去。
進了江東廟進了這條仄仄的清幽小巷,蔣經國將摩托熄了火,定定神,推那黑漆銅環雙扇門,大門卻閉得鐵緊。猶豫片刻,還是舉手拍打銅環。好一會,伴著“誰呀”的詢問,門才吱吱嘎嘎地開了,開門的正是章亞若,不勝驚訝中透出幾分欣喜。
“還沒睡吧?我隨便走走。”蔣經國大大咧咧,邊說邊往院裏走。
廳堂裏忙亂又緊張。二姑媽章金秀來做客,章老太周錦華便邀了房東和鄰居家兩位太太湊一桌,閉了門戶雨夜消遣消遣。巷裏響起隆隆的引擎聲,她們便慌作一團;拍門驟響,便慌手慌腳收藏麻將,忙中出亂,二餅三索四萬撒了一地,這裏還沒收拾停當,蔣專員已進了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