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調回益陽那陣子,為了盡快熟練業務,中午下班後,孫楠很少回家吃飯,大多在局食堂吃飯。
一天中午下班後,孫楠和往常一樣,拿著飯卡來到食堂中。
食堂那天有獅子頭賣,兩塊錢一個,比外麵便宜許多。而且,獅子頭燉湯,燉成奶白色後放點鹽、雞精,撒上點切得細細的香菜,味道好極了。為此,賣獅子頭的櫥窗前排出了一條蜿蜒的隊,排在孫楠前麵的是一個很老的老頭兒,老得皮膚像一張薄薄的皺紙,皺紙上布滿了淺褐的斑,卻依然排隊買獅子頭,喝獅子頭湯,有滋有味地活著。
老頭正是財政局的老局長,是一個已經從位置上退下來快三十年的老局長,據說,還是一位老革命家。
輪到老局長了。櫥窗裏那個臉蛋兒紅噴噴的小姑娘麻利地夾起一隻獅子頭放塑料袋裏遞出,“兩塊錢!”
老局長接過獅子頭後,掏出錢,遞向小姑娘,就在小姑年伸出手準備接錢的時候,老局長突然又把錢收了回來,指著自己塑料袋裏的獅子頭衝小姑娘嚷了起來:“不論大小都兩塊錢?……這恐怕不合理吧。”
孫楠不由看了一眼老局長袋裏的獅子頭,是小得多了點兒。
當然了,小姑娘不是故意的,她趕上哪個是哪個,見老頭不肯給錢,就有點煩,道:“那您說怎麼才叫合理?”
“用秤稱。”
“總共兩塊錢的東西——”
“就是一毛錢的東西,也應該物有所值。”
“得了!不就是嫌給您的小了嗎?要是給您一個大個兒的,您保準不說這話!”
“你、你、你——你這個小姑娘怎麼不講道理?”
“什麼叫講道理?未必你的話就是道理?”
眼見著就吵起來了,孫楠趕緊站出來對小姑娘說道:“你剛來可能不認識,這是咱們的老局長——”
小姑娘斜眼看天,斜得眼睛裏幾乎隻剩下眼白。那眼白帶著藍色,藍晶晶的沒有一點雜質,隻有年輕才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白。“我對事不對人!”藍眼白的小姑娘說。
“那這個給我得了。”孫楠道,“你另給老局長拿一個。”
小姑娘沒再說什麼,如果老局長也不說什麼,事情就會到此打住,但這時老人已不可能不說什麼,老人是有自尊心的——他攔住了孫楠那隻給錢的手。“不行!這不是一個大小問題,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這話說得倒有點道理,”小姑娘微微一笑,“這的確是個原則問題。跟您這麼著說吧老師傅,我盯您不是一兩天了,您見天打飯,別人用一個塑料袋,您得用兩個;用餐紙,您一拿一摞!您是免費的,食堂可是花錢的。要是人人都像您似的占公家便宜,我們這個食堂,關門得了!”話說得又快又溜,小嘴叭叭的。
廉潔了一輩子的老局長就是被這話給激怒了——若不廉潔,他今天何苦為一個獅子頭的大小多費這麼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著,聲音也哆嗦:“我,我……占公家便宜?你,你說話得負責任!”
小姑娘不等對方話音落地便一點頭脆生生答道:“我說話很負責任!”
大概是因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勢指責對方,無奈兩手都有東西,隻好連手中的獅子頭一起舉起——老了,加上生氣,舉著獅子頭的胳膊顫顫巍巍,也許是氣力不足,忽然,手一鬆,獅子頭和另一隻手裏的小鋁鍋一齊落地,發出“咣”的一聲脆響,緊接著,人就軟軟地癱倒,倒地時腦袋在孫楠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熱乎乎的。孫楠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沒容她再想什麼,身後已有兩個人衝了上去實施搶救。一位兩手相疊熟練地為其做胸外按摩,另一位在病人上下口袋急促亂摸,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藥往其嘴裏塞,老人牙關緊閉塞不進去,那人立刻果斷放棄給藥,對老人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醫院的救護車聞訊趕來,趕來時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幾乎是同時,老人的老伴趕到。看到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半小時前還跟她說話跟她笑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老太太一聲不響地暈了過去,被一並抬上了車。救護車呼嘯著開走,圍得裏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開,孫楠仍呆呆站在原處動彈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個人從生到死的瞬間,她受到了極大震駭。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無常、無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