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金大人,幾乎認不真了。現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枉她一片苦心!”雯青忸怩道:“她到過北京一次,我那時正忙,沒見她。後來她就回去,沒通過音信。”愛林驚詫似地道:“金大人高中了,沒討她嗎?”雯青變色道:“我們別提煙台的事,我問你怎麼改名了褚愛林?怎樣人家又說你在龔孝琪那裏出來的呢?看著這些陳設的古董,又都是龔家的故物。”愛林淒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老實告訴你,我的確是孝琪那裏出來的,不過人家說我卷逃,那才是屈天冤枉呢!實在隻為了孝琪窮得不得了,忍著痛打發我們出來各逃性命。那些古董是他送給我們的紀念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裏敢公然陳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貧至此?”愛林道:“這就為孝琪的脾氣古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著他舉動闊綽,揮金如土,隻當他是豪華公子,其實是個漂泊無家的浪子!他隻為學問上和老太爺鬧翻了,輕易不大回家。有一個哥哥,向來音信不通;老婆兒子,他又不理,一輩子就沒用過家裏一個錢。一天到晚,不是打著蘇白和妓女們混,就是學著蒙古唐古忒的話,和色目人去彎弓射馬。用的錢,全是他好友楊墨林供應。墨林一死,幸虧又遇見了英使威妥瑪,做了幕賓,又浪用了幾年。近來不知為什麼事,又和威妥瑪翻了腔,一個錢也拿不到了,隻靠實書畫古董過日子。因此,他起了個別號,叫‘半倫’,就說自己五倫都無,隻愛著我。我是他的妾,隻好算半個倫。 誰知到現在, 連半個倫都保不住呢!”說著,眼圈兒都紅了。雯青道:“他既犧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瑪,做了漢奸,無非為的是錢。為什麼又和他翻腔呢?”愛林道:“人家罵他漢奸,他是不承認。有人恭維他是革命,他也不答應。他說他的主張燒圓明園,全是替老太爺報仇。”雯青詫異道:“他老太爺有什麼仇呢?”愛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鬢廝磨地低低說道:“我把他自己說的一段話告訴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是我出來的前一個月,那時正是家徒四壁,囊無一文,他脾氣越發壞了,不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罵地。我倒聽慣了,由他鬧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書房,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無。我倒不放心起來,獨自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偷聽時,忽聽裏麵拍的一聲,隨著咕嚕了幾句。停一會,又是嘩拍兩聲,又唧噥了一回。這是做什麼呢?我耐不住闖進去,隻見他道貌莊嚴地端坐在書案上,麵前攤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寫著草體字的書,書旁邊供著一個已出櫝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筆,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舉起那木主,看見我進來,回著頭問我道:‘你來做什麼?’我笑著道:‘我在外邊聽見嘩拍嘩拍的聲音,我不曉得你在做什麼,原來在這裏敲神主!這神主是誰的?好端端的為甚要敲他?’他道:‘這是我太爺的神主。 ’ 我駭然道:‘老太爺的神主,怎麼好打的呢?’他道:‘我的老子,不同別人的老子。我的老子,是個盜竊虛名的大人物。我雖瞧他不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孫遍地皆是,捧著他的熱屁當香,學著他的醜態算媚。我現在要給他刻集子,看見裏頭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錯誤的,我要給他大大改削,免得貽誤後學。從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無數次的打。現在輪到我手裏,一施一報,天道循環,我就請了他神主出來,遇著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兩下,錯誤的三下,也算小小報了我的宿仇。’我問道:‘兒子怎好向父親報仇?’他笑道:‘我已給他報了大仇,開這一點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你替老太爺報了什麼仇”’他很鄭重地道:‘你當我老子是好死的嗎?他是被滿州人毒死在丹陽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樣的病,喜歡和女人往來,他一生戀史裏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無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時候,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是個才華蓋世的名王。明善的側福晉,叫做太清西林春,也是個豔絕人寰的才女,閨房唱和,流布人間。明善做的詞,名《西山樵唱》;太清做的詞,名《東海漁歌》。韻事閑情,自命趙孟、管仲姬,不過爾爾。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熱,雖然許題箋十索,卻無從平視一回。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蹤前往。那日,天正下著大雪,遇見明善和太清並轡從林子裏出來,太清內家裝束,外披著一件大紅鬥篷,映著雪光,紅的紅,白的白,豔色嬌姿,把他老人家的魂攝去了。從此日夜相思,甘為情死。但使無青鳥,客少黃衫,也隻好藏之心中罷了。不想孽緣湊巧,好事飛來,忽然在逛廟的時候,彼此又遇見了。我老子見明著不在,就大膽上去說了幾句蒙古話。太清也微笑地回答。臨行,太清又說了明天午後東便門外茶館一句話。我老子猜透是約會的隱語,喜出望外。次日,不問長短,就趕到東便門外,果見離城百步,有一片破敗的小茶館,他便走進去,揀了個座頭,喊茶博士泡了一壺茶,想在那裏老等。誰知這茶博士拿茶壺來時,就低聲問道:“尊駕是龔老爺嗎?”我老子應了一聲“是”。他就把我老子領到裏間。早見有一個粗眉大眼、戴著氈笠趕車樣兒的人坐在一張桌下,一見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請他坐。我老子問他:“你是誰?”他顯出刁滑的神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點茶,再和你講。”我老子正走得口喝,本想潤潤喉,端起茶碗來,啯都啯都地倒了大半碗,誰知這茶不喝便罷,一到肚,不覺天旋地轉的一陣頭暈,硼的一聲倒了。’”愛林正說到這裏,那邊百靈台上錢唐卿忽然喊道:“難道龔定庵就這麼糊裏糊塗的給他們藥死了嗎?”愛林道:“不要慌,聽我再說。”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