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1 / 3)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卻說菶如當日正接了一封俄國郵來的信件,還沒拆開,先見兩個西裝婦女的攝影,不解緣故。他夫人倒大動疑心起來。菶如連忙把信拆開,原來這封信還是去年臘月裏,雯青初到聖彼得堡京城所寄的。信中並無別話,就告訴菶如幾時由德動身,幾時到俄。又說在德京,用重價購得一幅極秘密詳細的中俄交界地圖,自己又重加校勘,即日付印,印好後就要打發妥員齎送來京,呈送總理衙門存檔,先托菶如妥為招呼等語,辭氣非常得意。直到信末,另附一紙,說明這張攝影的來由,又是件曠世希逢的佳話。你道這攝影是誰呢?列位且休性急,讓俺慢慢說來。

話說雯青駐節柏林,隻等彩雲覲見後就要赴俄;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恰值德皇政體違和,外部總沒回文。雯青心中很是焦悶,倒是彩雲興高采烈,到處應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會,朝遊締爾園,夜登蘭姒館,東來西往,煞是風光。彩雲容貌本好,又喜修飾,生性聰明,巧得人意,倒弄得豔名大噪起來。偌大一個柏林城,幾乎沒個不知道傅彩雲是中國第一個美人,都要見識見識,連鐵血宰相的鬱亨夫人,也來往過好幾次。那鬱亨夫人,替彩雲又介紹認得了一位貴夫人,自稱維亞太太,說是德國的世爵夫人,年紀不到五十許,體態雖十分端麗,神情卻八麵威風。那日一見彩雲,就非常投契,從此也常常約會。不過約會的地方,不在花園,即在戲館,從不叫登這夫人的邸第,夫人也沒有來過。彩雲有時提起登門造訪的話,那太太總把別話支吾。彩雲隻得罷了。話且不表。

卻說有一晚,彩雲剛與這位太太在維良園看完了戲,獨自回來,已在定更時候,坐著一輛華麗的轎式雙馬車,車上連一個女仆都不帶,如飛地到了使館門口停住。車夫拉開車門,彩雲正要跨下,卻見馬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美童,飛奔地跑到車前,把肩膀湊近車門,口裏還籲籲發喘。彩雲就一手搭在他肩上,輕輕地跳了下來。進了館門,就有一班管家們,都站了起來,喊道:“太太回來了,快掌燈伺候!”便有兩個小童,各執一盞明角燈兒,在前引導。這當兒,那些丫鬟仆婦也都知道了,在樓上七跌八撞的跑了下來。那時彩雲已到了升高機器小屋裏,那些丫鬟仆婦都要上前攙扶,都道:“阿福哥,勞你駕了!讓我們來攙著吧!”彩雲冷笑了一聲,自顧自仍扶著阿福。那機器就如飛地上升了。到了樓上,彩雲有氣沒力的,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連喘帶笑地邁到了自己臥房一張五彩洋錦的軟榻上就倒下了,兩頰緋暈,雙眼粘餳,好象貴妃醉酒一般,歪著身,斜著眼,似笑不笑地望著阿福。阿福也笑眯眯地低著頭,立在榻旁。彩雲忽然把一個玉蔥,咬著銀牙,狠狠地直指到阿福額上,顫聲道:“你這壞透頂的小子,我不想今兒個……”剛說到這裏,那些丫鬟仆婦都從扶梯上走了進來,彩雲就縮住了口,馬上翻過臉來道:“你們這班使壞心的娼婦,都曉得這會兒我快回來了,倒一個個躲起來。幸虧阿福是個小子,不要緊,要是大漢子,臭男人,也叫我扶著走嗎?”彩雲說罷,那些丫鬟仆婦都麵麵相覷,不敢則聲。阿福就趁勢回道:“那輛車,明天還叫他來伺候嗎?”彩雲道:“明天有什麼事?”阿福道:“怎麼太太會忘了!剛才在路上,你不是告訴我,明兒個維亞太太約遊締爾園嗎?”彩雲想一想道:“不錯,看戲的時候,她當麵約定的。”說著,把眼瞪著阿福道:“可是我再不要坐轎式車了。明天早上,叫他來一輛亨斯美吧!”阿福笑道:“你自個兒拉韁嗎?”彩雲道:“誰耐煩自個兒拉,你難道折了手嗎?”阿福笑了一笑,再要說話,聽見房門外靴聲橐橐,仆婦們忙喊道:“老爺進來了!”阿福頓時失色,慌慌張張想溜。彩雲故意正色高聲地喊道:“阿福,你別忙走呀!我還有話吩咐嗎!”阿福會意,就垂著手,答應一聲:“著!”“你告訴他,明兒早上八上鍾來,別誤了!”這當兒,雯青一頭掀著門簾,一頭嘴裏咕嚕著:“阿福老是這樣冒冒失失、得風使篷的。”說著,已經踱了進來,衝著彩雲道:“明天你又要上哪兒去了?”其時阿福得空,就捱身出房。彩雲撅著嘴道:“到締爾園去,會一個外國女朋友,你問她什麼?難道你嫌我多出門嗎?什麼又不又的!”說著,賭氣就一溜風走到床後去更衣洗麵了。雯青討了個沒趣,低低說道:“彩雲,你近來真變了相了,我一句話沒有說了,你就生氣了。我原是好意,你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叫你後天就去覲見,在沙老頓布士宮CharlotenBburg,離著柏林有二三十裏地呢!我怕你連日累著,想要你歇息歇息呀!”彩雲聽了雯青這番軟話,心裏想想,到底有點過意不去,又曉得覲見在即,倒又歡喜起來,就笑嘻嘻走到床麵前來道:“誰生氣來?不過老爺也太顧憐我了。既然後天要覲見,明天早點回來,省得老爺不放心,好嗎?”雯青道:“這也由你吧!”說罷,彼此一笑,同入羅幃。一宵無話。次日清早,雯青尚在香夢迷離之際,彩雲偷偷地抽身錦被,心裏盤算出去的裝束要格外新豔。忽然想起新購的一身華麗歐裝,就叫小丫頭取了出來,慢慢地走到梳妝台,對鏡梳洗,調脂抹粉,不用細說。不一會,就攏上一束蟠雲曼蟠髻,係上一條踠地衩裙,頸圍天鵝絨的領巾,肩披紫貂嵌的外套,頭上戴了堆花雪羽帽,腳下踏著雕漆烏皮靴,顫巍巍胸際花球,光灩灩指頭鑽石,果然是薔薇娘肖象,茶花女化身了。打扮剛完,自己把鏡子照了又照,很覺得意。忽見鏡子裏麵阿福笑嘻嘻地站在背後,低低道:“車來了。”彩雲嗤地一笑道:“促狹鬼,倒嚇人一跳!”隨就把嘴兒指著床上,又附著阿福耳邊,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麼話。阿福笑著點頭答應,就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這裏彩雲收拾完備,輕輕走到床邊,揭起帳子張了一張,就回聲叫小丫頭攙了一徑下樓。到門口上車,打發小丫頭們進去,又叫馬夫坐在車後,自己就跳上亨斯美,輕提玉臂,緊勒絲韁,那匹馬就得得地向前去了。走了一條街,卻見那邊候著個西裝少年,遠遠招手兒。彩雲笑一笑,把車放慢了,那少年就飛身上車,與彩雲並肩坐下,把絲韁接了過來。一揚鞭,一搖鈴,風馳電卷,向馬龍車水中間滾滾而去。兩人左顧右盼,儼然自命一對畫中人了!不多會兒,到了締爾園Tiergarten門前。原來這座花園,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個名勝之區,周圍三四裏,門前有一個新立的石柱,高三丈,周十圍,頂立飛仙,全身金翅,是法、奧、丹三國戰爭時獲得大炮鑄成,號為“得勝銘”。園中馬路,四通八達。崇樓傑閣,曲廊洞房,錦簇花團,雲譎波詭,琪花瑤草,四時常開,珈館酒樓,到處可坐。每日裏鈿車如水,裙屐如雲,熱鬧異常。園中有座三層樓,畫棟飛龍,雕盤承露,尤為全園之中心點。其最上一層有精舍四五,無不金釭銜壁,明月綴帷,榻護繡襦,地鋪錦罽,為貴紳仕女登眺之所,尋常人不能攀躋。彩雲每次到園,與諸貴女聚會,總在此間憩息。這日馬車進了園門,就一徑到這樓下下車,阿福扶著,迤邐登樓。剛走到常坐的那一間門口,彩雲一隻纖趾正要跨進,忽聽咳嗽一聲,抬頭一看,卻見屋裏一個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發赫顏,豐采奕然,一身陸軍裝束,很是華麗。見了彩雲,一雙美而且秀的眼光,仿佛雲際閃電,把彩雲周身上下打了一個圈兒。彩雲猛吃一驚,連忙縮腳退出。阿福指著道:“間壁有空房,我們到那裏坐吧!”說罷,就掖了彩雲徑進那緊鄰的一間精室。彩雲坐下,就吩咐阿福道:“你到外邊去候著,等維亞太太一到,就先來招呼。”阿福答應如飛而去。彩雲獨自在房,心裏暗忖那個少年不知是誰,倒想不到外國人有如此美貌的!我們中國的潘安、宋玉,想當時就算有這樣的豐神,斷沒有這般的英武。看他神情,見了我也非常留意,可見好色之心,中外是一樣的了。彩雲胡思亂想了一回,覺得心神恍惚,四肢軟胎胎提不起來,就和身倒在一張紅絨如意榻上,星眼惺鬆,似睡不睡的,正有點朦朧,忽聽耳邊有許多腳步聲,連忙張開眼來,卻見阿福領了一個中年婦人上來。彩雲忙問阿福道:“這是誰?”阿福道:“這位就是維亞太太打發來的。”那婦人就接嘴道:“我們主人說,今天不來這裏了,要請密細斯到我們家裏去。主人特地叫我們來接的,馬車已在外麵等著。請密細斯上車吧!”彩雲聽了,想了一想道:“太太府上,我早該去請安,就為太太的住處不肯告訴我,就因循下來了。現在既然太太見招,我就坐我自己的車前去便了。”說著,回頭叫阿福去套車。那婦人道:“我們主人吩咐,請密細斯就坐我們來車。因為我們主人的住處,不肯輕易叫人知道的。”彩雲道:“這是什麼道理?”那婦人笑道:“主人如此吩咐,其中緣故,奴輩哪裏敢問呢?”彩雲沒法,隻好叫阿福到身邊,附耳說了兩句話,阿福先去了,自己就立起身來道:“我們走吧!”那婦人在前,彩雲在後,走下樓來。剛到門口,彩雲還沒看清那車子的大小方圓,卻被那婦人猛然一推,彩雲身不由主被她推進車來,車門已硼的關上了,弄得彩雲迷迷糊糊,又驚又嚇。隻見那車裏四麵糊著金絨,當前一懸明鏡,兩旁卻放著綠色的布簾,遮著玻璃,一些望不見外麵。對麵卻笑微微坐著那婦人,開口道:“密細斯休怪粗莽,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所以如此的。”彩雲聽了這話,更加狐疑,要問那婦人,又知道她不肯說實話的,心裏不免突突跳個不住。正冥想間,那車忽然停了,車門欻的開了,那中年婦人先下車,後來攙彩雲。剛跨下地,忽覺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爍爍,眼睛也睜不開。好容易定睛一認,原來一輛朱輪繡幰的百寶宮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璃宮台階之下。那宮卻是輪奐巍峨,矗雲幹漢。宮外浩蕩蕩,一片香泥細草的廣場,遍圍著鬱鬱蒼蒼的樹木,點綴著幾處名家雕石像,放射出萬條異彩的噴水池。彩雲不及細看,卻被那婦人不由分說就扶上台階,曲曲折折,走到一麵大鏡子麵前,那婦人把鏡子一推,卻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個門兒。向裏一望,隻見是個窈窕洞房,滿室奇光異彩,也不辨是金是玉,是花是繡,但覺眼光繚亂而已。就有幾個華裝女子聽見門響,向外一望,問道:“來了嗎?”那婦人道:“來了。”忽聽嚶然一聲,恍如鳳鳴鶴唳,清越可聽道:“快請進來。”那當兒,彩雲已揭起了繡幃,踏上了錦毯,迎麵嫋嫋婷婷的,來了個細腰長裙、錦裝玉裹的中年貴婦,不用說就是維亞太太了。見了彩雲,就搶上一步,緊握住彩雲的雙手,回頭向那些女子說道:“這就是中國第一美女,金公使的夫人傅彩雲呀!你們瞧著,我常說她是亞洲的姑婁巴、支那的馬克尼。今兒個你們可開開眼兒了!”說完,就把彩雲拉到了一張花磁麵的圓桌上首坐下,自己朝南陪著。彩雲此時迷迷糊糊,如在五裏霧中,弄得不知所措,隻是婉婉地說道:“賤妾蒲柳之姿,幸蒙太太見愛,今日登寶地,真是三生有幸了!隻是太太的住處,為何如此秘密?還請明示,以啟妾疑。”維亞太太笑道:“不瞞密細斯說,我平生有個癖見,以為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都是有龍跳虎踞的精神、顛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麼呢?就是權詐的英雄與放誕的美人。英雄而不權詐,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誕,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細斯又美麗,又風流,真 當得起‘放誕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風情韻致瀉露在我的眼前,裝滿在我的心裏,我就怕你一曉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豔情拘束住了,這就大非我要見你的本心了。”彩雲不聽這太太的話,心裏倒還有點捉摸,如今聽了這番議論,更糊塗了,又問道:“到底太太的身分、地位,能賜教嗎?”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細問,到明日就會知道的。”說話間,有幾個華裝女子,來請早餐,維亞太太就邀彩雲入餐室。原來餐室就在這室間壁,高華典貴,自不必說。坐定後,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絡繹不絕地上來。維亞太太殷勤勸進,彩雲也隻得極力周旋。酒至數巡,維亞太太立起身來,走到沿窗一座極大的風琴前,手撫玉徽,回顧彩雲道:“密細斯精於音律嗎?”彩雲連說“不懂”。那太太就引弦揚吭地唱起來。歌曰:美人來兮亞之南,風為禦兮雲為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