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2 / 3)

此時使館中悄無人聲,隻剩彩雲沒有同去,卻穿著一身極燦爛的西裝,一人靠在陽台上,眼看雯青等去遠了,心中悶悶不樂。原來彩雲今日不去赴會,一則為了查考失簪,巡捕約著今日回音;二則趁館中人走空,好與阿福恣情取樂。這是她的一點私心。誰知不做美的雯青,偏生點名兒,派著阿福跟去。彩雲又不好怎樣,此時倒落得孤零零看著人家風光熱鬧,又悔又恨。靠著欄上看了一回來往的車馬,覺得沒意思,一會罵丫頭瞎眼,裝煙煙嘴兒碰了牙了;一會又罵老媽兒都死絕了,一個個趕騷去。有一個小丫頭想討好兒,巴巴地倒碗茶來。彩雲就手咂一口,急了,燙著唇,伸手一巴掌道:“該死的,燙你娘!”那丫頭倒退了幾步,一滑手,那杯茶全個兒淋淋漓漓,都潑在彩雲新衣上了。彩雲也不抖摟衣上的水,端坐著,笑嘻嘻地道:“你走近點兒,我不吃你的呀!”那丫頭剛走一步,彩雲下死勁一拉,順手頭上拔下一個金耳挖,照準她手背上亂戳,鮮血直冒。彩雲還不消氣,正要找尋東西再打,瞥見房門外一個人影一閃。彩雲忙喊道:“誰?鬼鬼祟祟的嚇人!”那人就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封書子道:“不知誰給誰一封外國信,巴巴兒打發人送來,說給你瞧,你自會知道。”彩雲抬頭見是金升,就道:“你放下吧!”回頭對那小丫頭道:“你不去拿,難道還要下帖子請嗎?”那小丫頭哭著,一步一蹺,拿過來遞給彩雲。金升也咕嚕著下樓去了。彩雲正摸不著頭腦,不敢就拆,等金升去遠了,連忙拆開一看,原來並不是正經信劄,一張白紙歪歪斜斜寫著一行道:俄羅斯大好日,日耳曼拾簪人,將於午後一句鍾,持簪訪遺簪人於支那公使館,願遺簪人勿出。此約!

彩雲看完,又驚又喜。喜的是寶簪有了著落;驚的是如此貴重東西,拾著了不藏起,或賣了,發一注財,倒肯送還,還要自己當麵交還,不知安著什麼主意!又不知拾著的是何等人物?回來真的來了,見他好,不見他好?正獨自盤算個不了,隻聽餐室裏的大鍾鐺鐺地敲起來,細數恰是十二下,見一個老媽上來問道:“午飯還是開在大餐間嗎?”彩雲道:“這還用問嗎?”那老媽去了一回,又來請吃飯。彩雲把那信插入衣袋裏,嫋嫋婷婷,走進大餐間,就坐在常日坐的一張鏡麵香楠洋式的小圓桌上,桌上鋪著白綿提花毯子,列著六樣精致家常菜,都盛著金花雪地的小碗。兩邊老媽丫鬟,輪流伺候。不一會,彩雲吃完飯,左邊兩個老媽遞手巾,右邊兩個丫鬟送漱盂。漱盥已畢,又有丫鬟送上一杯咖啡茶。彩雲一手執著玻璃杯,就慢慢立起來,仍想走到洋台上去。忽聽樓下街上一片叫嚷的聲音。彩雲三腳兩步跨到欄杆邊,朝下一望,不知為什麼,街心裏圍著一大堆人。再看時,隻見兩個巡捕拉住一個體麵少年,一個握了手,一個揪住衣服要搜。那少年隻把手一揚,肩一揪,兩個巡捕一個東、一個西,兩邊兒拋球似地直滾去。隻見少年仰著臉,豎著眉,喝道:“好,好,不生眼的東西!敢把我當賊拿?叫你認得德國人不是好欺負的!來呀,走了不是人!”彩雲此時方看清那少年,就是在締爾園遇見、前天樓下聽唱的那個俊人兒,不覺心頭突突地跳,想道:“難道那簪兒倒是他拾了?”忽聽那跌倒的巡捕,氣籲籲地爬起趕來,嘴裏喊道:“你還想賴嗎?幾天兒在這裏穿梭似地來往,我就犯疑。這會兒鬼使神差,活該敗露!爽性明公正氣的把簪兒拿出手來,還虧你一頭走,一頭子細看呢!怕我看不見了真贓!這會兒給我捉住了,倒賴著打人,我偏要捉了你走!”說著,狠命撲去。那少年不慌不忙,隻用一隻手,趁他撲進,就在肩上一抓,好似老鷹抓小雞似地提了起來,往人堆外一擲,早是一個朝天餛飩,手足亂劃起來。看的人喝聲采。那一個巡捕見來勢厲害,於於地吹起叫子來。四麵巡捕聽見了,都找上來,足有十來個人。彩雲看得呆了,忽想這麼些人,那少年如何吃得了!怕他吃虧,須得我去排解才好。不知不覺放下了玻璃杯,飛也似地跑下樓來,走到門口。眾多家人小廝,見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跑,不解緣故,又不敢問,都悄悄地在後跟著。彩雲回頭喝道:“你們別來,你們不會說外國話,不中用!”說著,就推門出去。隻見十幾個巡捕,還是遠遠地打圈兒,圍著那少年,卻不敢近。那少年立在中間,手裏舉著晶光奕奕的東西,喊道:“東西在這裏,可是不給你們,你們不怕死的就來!哼,也沒見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當賊!”剛說這話,抬頭忽見彩雲,臉上倒一紅,就把簪兒指著彩雲道:“簪主來認了,你們問問,看我偷了沒有?”那被打的巡捕原是常在使館門口承值的,認得公使夫人,就搶上來指著少年,告訴彩雲:“簪兒是他拾的。剛才明明拿在手裏走,被我見了,他倒打起人來。”彩雲就笑道:“這事都是我不好,怨不得各位鬧差了。”說著,笑指那少年道:“那簪兒倒是我這位認得的朋友拾的,他早有信給我,我一時糊塗,忘了招呼你們。這會子倒教各位辛苦了,又幾乎傷了和氣。”彩雲一頭說,就手在口袋裏掏出十來個盧布,遞給巡捕道:“這不算什麼,請各位喝一杯淡酒吧!”那些巡捕見失

主不理論,又有了錢,就謝了各歸地段去了,看的人也漸漸散了。

原來那少年一見彩雲出來,就喜出望外,此時見眾人散盡,就嘻嘻笑著,向彩雲走來,嘴裏咕嚕道:“好笑這班賤奴,得了錢,就沒了氣了,倒活象個支那人!不枉稱做鄰國!”話一脫口,忽想現對著支那人,如何就說他不好,真平常說慣了,倒不好意思起來,連忙向彩雲脫帽致禮,笑道:“今天要不是太太,可吃大虧了!真是小子的緣分不淺!”彩雲聽他道著中國不好,倒也有點生氣,低了頭,淡淡地答道:“說什麼話來!就怕我也脫不了支那氣味,倒汙了先生清操!”那少年倒局促起來道:“小子該死!小子說的是下等支那人,太太別多心。”彩雲嫣然一笑道:“別胡扯,你說人家,幹我什麼!請裏邊坐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說著,就讓少年進客廳。一路走來,彩雲覺得意亂心迷,不知所為。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隻是怔看那少年,見少年穿著深灰色細氈大襖,水墨色大呢背褂,乳貂爪泥的衣領,金鵝絨頭的手套,金鈕璀璨,硬領雪清,越顯得氣雄而秀,神清而腴。一進門,兩手隻向衣袋裏掏。彩雲當是要取出寶簪來還她,等到取出來一看,倒是張金邊白地的名刺,恭恭敬敬遞來道:“小子冒昧,敢給太太換個名刺。”彩雲聽了,由不得就接了,隻見刺上寫著“德意誌大帝國陸軍中尉瓦德西”。彩雲反複看了幾遍,笑道:“原來是瓦德西將軍,倒失敬了!我們連今天已經見了三次麵了,從來不知道誰是誰?不想靠了一支寶簪,倒拜識了大名,這還不是奇遇嗎?”瓦德西也笑道:“太太倒還記得敝國締爾園的事嗎?小可就從那一天見了太太的麵兒,就曉得了太太的名兒,偏生緣淺,太太就離了敝國到俄國來了。好容易小可在敝國皇上那裏討了個遊曆的差使,趕到這裏,又不敢冒昧來見。巧了這支簪兒,好象知道小可的心似的。那一天,正聽太太的妙音,它就不偏不倚掉在小可手掌之中。今兒又眼見公使赴會去了,太太倒在家,所以小可就放膽來了。這不但是奇遇,真要算奇緣了!”彩雲笑道:“我不管別的,我隻問我的寶簪在哪兒呢?這會兒也該見賜了。”瓦德西哈哈道:“好性急的太太!人家老遠地跑了來,一句話沒說,你倒忍心就說這話!”彩雲忍不住嗤地一笑道:“你不還寶簪,幹什麼來?”瓦德西忙道:“是,不差,來還寶簪。別忙,寶簪在這裏。”一頭說,一頭就在裏衣袋裏掏出一隻陸離光采的小手箱來,放在桌上,就推到彩雲身邊道:“原物奉還,請收好吧!”彩雲吃一嚇。隻見那手箱雖不過一寸來高、七八分厚,赤金底兒,四麵嵌滿的都是貓兒眼、祖母綠、七星線的寶石,蓋上雕刻著一個帶刀的將軍,騎著匹高頭大馬,雄武氣概,那相貌活脫一個瓦德西。彩雲一麵賞玩,愛不忍釋,一麵就道:“這是哪裏說起!倒費……”剛說到此,彩雲的手忽然觸動匣上一個金星紐的活機,那匣豁然自開了。彩雲隻覺眼前一亮,哪裏有什麼鑽石簪,倒是一對精光四射的鑽石戒指,那鑽石足有五六克勒,似天上曉星般大。彩雲看了,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瓦德西卻坐在彩雲對麵,嘻著嘴,隻是笑,也不開口。彩雲正不得主意,忽聽街上蹄聲得得,輪聲隆隆,好象有許多車來,到門就不響了。接著就聽見門口叫嚷。彩雲這一驚不小,連忙奪了寶石箱,向懷裏藏道:“不好了,我們老爺回來了。”瓦德西倒淡然地道:“不妨,說我是拾簪的來還 簪就完了。”彩雲終不放心,放輕腳步,掀幔出來一張,劈頭就見金升領了個外國人往裏跑。彩雲縮身不及,忽聽那外國人喊道:“太太,我來報一件奇聞,令業師夏雅麗姑娘謀刺俄皇不成被捕了。”彩雲方抬頭,認得是畢葉,聽了不禁駭然道:“畢葉先生,你說什麼!”畢葉正欲回答,幔子裏瓦德西忽地也鑽出來道:“什麼夏雅麗被捕呀?畢葉先生快說!”彩雲不防瓦德西出來,十分吃嚇。隻聽畢葉道:“咦,瓦德西先生怎麼也在這裏!”瓦德西忙道:“你別問這個,快告訴我夏姑娘的事要緊!”畢葉笑道:“我們到裏邊再說!”彩雲隻得領了兩人進來,大家坐定。畢葉剛要開談,不料外邊又嚷起來。畢葉道:“大約金公使回來了。”彩雲側耳一聽,果然門外無數的靴聲橐橐,中有雯青的腳聲,不覺心裏七上八下,再捺不住,隻望著瓦德西發怔。忽然得了一計,就拉著畢葉低聲道:“先生,我求你一件事,回來老爺進來問起瓦將軍,你隻說是你的朋友。”畢葉笑了一笑。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雯青已領著參讚、隨員、翻譯等翎頂輝煌的陸續進來,一見畢葉,就趕忙上來握手道:“想不到先生在這裏。”一回頭,見著瓦德西,呆了呆,問畢葉道:“這位是誰?”畢葉笑道:“這位是敝友德國瓦德西中尉,久慕大人清望,同來瞻仰的。”說著,就領見了。雯青也握了握手,就招呼在靠東首一張長桌上坐了。黑壓壓團團坐了一桌子的人。雯青、彩雲也對麵坐在兩頭。彩雲偷眼,瞥見阿福站在雯青背後,一眼注定了瓦德西,又溜著彩雲。彩雲一個沒意思,搭訕著問雯青:“老爺怎麼老早就回來了?不是說開夜宴嗎?”雯青道:“怎麼你們還不知道?事情鬧大了,開得成夜宴倒好了!今天俄皇險些兒送了性命哩!”回頭就向畢葉及瓦德西道:“兩位總該知道些影響了?”畢葉道:“不詳細。”雯青又向著彩雲道:“最奇怪的倒是個女子。剛才俄皇正赴跳舞會,已經出宮,半路上忽然自己身邊跳出個侍女,一手緊緊拉住了禦袖,一手拿著個爆炸彈,要俄皇立刻答應一句話,不然就把炸藥炸死俄皇。後來虧了幾個近衛兵有本事,死命把炸彈奪了下來,才把她捉住。如今發到裁判所訊問去了。你們想險不險?俄皇受此大驚,哪裏能再赴會呢!所以大家也散了。”畢葉道:“大人知道這女子是誰?就是夏雅麗!”雯青吃驚道:“原來是她?”說著,覷著彩雲道:“怪道我們一年多不見她,原來混進宮去了。到底不是好貨,怎麼想殺起皇帝來!這也太無理了!到底逃不了天誅,免不了國法,真何苦來!”畢葉聽罷,就向瓦德西道:“我們何妨趕到裁判所去聽聽,看政府怎麼樣辦法?”瓦德西正想脫身,就道:“很好!我坐你車去。”兩人就起來向雯青告辭。雯青虛留了一句,也就起身相送;彩雲也跟了出來,直看送出雯青大門。彩雲方欲回身,忽聽外頭嚷道:“夏雅麗來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