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2 / 3)

雯青進了東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時天色已黑,屋裏烏洞洞,伸手不見五指,金升在網籃內翻出洋蠟台,將要點上。雯青搖手道:“且慢。”一邊說,一邊就掀簾出來。隻見對麵房靜悄悄的下著簾子,簾內燈燭輝煌。雯青忙走上幾步,伏在簾縫邊一張,隻見莊、魚兩人盤腿對坐在炕上,當中擺著個炕幾,幾上堆滿了無數的真珠盤金表、鑽石鑲嵌小八音琴,還有各種西洋精巧玩意兒,映著炕上兩枝紅色宮燭,越顯得五色迷離,寶光閃爍。幾盡頭卻橫著一隻香楠雕花畫匣,匣旁卷著一個玉潭錦簽的大手卷。隻見稚燕卻隻顧把那些玩意一樣一樣給陽伯看,陽伯笑道:“這種東西,難道也是進貢的嗎?”稚燕正色道:“你別小看了這個。我們老人家一點盡忠報國的意思,全靠它哩!”陽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說道:“這個不怪你不懂。近來小主人很願意維新,極喜歡西法,所以連這些新樣的小東西,都愛得了不得。不過這個意思外人還沒有知道,我們老人家給總管連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信。每回上裏頭去,總帶一兩樣在袖子裏,奏對得高興,就進呈了。陽伯,你別當它是玩意!我們老人家的苦心,要借這種小東西,引起上頭推行新政的心思。”陽伯點頭領會,順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攤出來,一麵看,一麵說道:“就是這一樣東西送給尊大人,不太菲嗎!”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們老爺子的脾氣了。他一生飽學,卻沒有巴結上一個正途功名,心裏常常不平,隻要碰著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爭勝。這會兒,他見潘八瀛搜羅商彝周鼎,龔和甫收藏宋槧元鈔,他就立了一個願,專收王石穀的畫,先把書齋的名兒叫做了‘百石齋’,見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隻少一幅。老爺子說,這一幅必要巨軸精品,好做個壓卷。”說著,手指那畫卷道:“你看這幅《長江萬裏圖》,又濃厚,又起脫,真是石穀四十歲後得意之作,老爺子見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說個把海關道,隻怕再大一點也行。”說到這裏,又拍著陽伯的肩道:“老陽,你可要好好謝我!剛才從上海趕來的那個畫主兒,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絕情手段,硬把他們關到河西務巡檢司的衙門裏,你那裏能安穩得這幅畫呢!”陽伯道:“我倒想不到這個婦人跟那孩子這麼潑賴,為了這畫兒,不怕老遠地趕來,看剛才那樣兒,真要給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別怪她。據你說,這婦人的丈夫也是個名秀才,叫做張古董,為了這幅畫,把家產都給了人,因此貧病死了。臨死叮囑子孫窮死不準賣,如今你騙了她來,隻說看看就還,誰知你給她一卷走了,怎麼叫她不給你拚命呢!”陽伯聽了,笑了一笑。

此時簾內的人,一遞一句說得高興。誰知簾外的人,一言半語也聽得清楚。雯青心裏暗道:“原來他們在那裏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煩,正想回身,忽見西麵壁上一片雪白的燈光影裏,歘的現出一個黑人影子,仿佛手裏還拿把刀,一閃就閃上梁去了。雯青倒嚇一跳,恰要抬頭細看,隻見窗外圍場中飛快的跑進幾個人來,嘴裏嚷道:“好奇怪,巡檢衙門裏關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見有人來,就輕輕溜回東屋,忙叫小童點起蠟來,攤著書看,耳朵卻聽外麵。隻聽許多人直嚷到中堂。莊、魚兩人聽了,直跳起來,問怎麼跑的。就有一個人回道:“恰才有個管家,拿了金溝金大人的片子,跑來見我們本官,說金大人給那兩人熟識,勸他幾句話必然肯聽。金大人已給兩位大人說明,特為叫小的來麵見他們,哄他們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請那管家進班房去。一進去半個時辰,再不出來。本官動疑,立刻打發我們去看,誰知早走得無影無蹤了。門卻沒開,隻開了一扇涼槅子。兩個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來報知。”雯青聽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驚,忙跑出來,問那人道:“你看見那管家什麼樣子?”那人道:“是個老頭兒。”莊、魚兩人聽了,倒麵麵相視了一麵。雯青忙叫金升跟兩個童兒上來,叫那人相是不是。那人一見搖頭道:“不是,不是,那個是長白胡子的。”莊、魚兩人都道:“奇了,誰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還有那個片子,怎麼會到他手裏呢?”雯青冷笑道:“拿張片子有什麼奇。比片子再貴重點兒的東西,他要拿就拿。不瞞二位說,剛才兄弟在屋裏沒點燈,靠窗坐著,眼角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直鑽進你們屋裏去。兄弟正要叫,你們就鬧起跑了人了。依兄弟看來,跑了人還不要緊,倒怕屋裏東西有什麼走失。”一語提醒兩人,魚陽伯拔腳就走,才打起簾兒,就忘命地喊道:“炕兒上的畫兒,連匣子都哪裏去了!”稚燕、雯青也跟著進來,幫他四麵搜尋,那有一點影兒。忽聽稚燕指著牆上叫道:“這幾行字兒是誰寫的?剛剛還是雪白的牆。”雯青就踱過來仰頭一看,見幾筆歪歪斜斜的行書,雖然粗率,倒有點倔強之態。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讀道:王二王二,殺人如兒戲;空際縱橫一把刀,專削人間不平氣!有圖曰《長江》,王二挾之飛出窗;還之孤兒寡婦手,看彼笑臉開雙雙!笑臉雙開,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長安道,半壁街上秋風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