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原來進來的卻非別人,就是袁尚秋和荀子珮。兩人掀簾進來,一見純客,都愣著道:“壽翁真又病了嗎?”純客道:“怎麼你們連病都不許生了?豈有此理!”尚秋見小燕在坐,連忙招呼道:“小燕先生幾時來的?我進來時竟沒有見。”小燕道:“也才來。”又給子珮相見了。尚秋道:“純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純客正色道:“你知道早哩!”尚秋帶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貧也!非病也!欲救貧病,除非炭敬。炭敬來饗,祝彼三湘!三湘伊何?維此壽香。”純客鼻子裏抽了一絲冷氣道:“壽香?還提他嗎?亦曰妄人而已矣!”就蹶然站起來,拈須高吟道:“厚祿故人書斷絕,含饑稚子色淒涼。”子珮道:“純老仔細,莫要忘了病體,跌了不是耍處。”純客連忙坐下,叫童兒快端藥碗來。尚秋道:“子珮好不知趣,純老哪裏有病!”說著,踱出中間,喊道:“純老,且出來,兄弟這裏有封書子請你看。”純客笑道:“偏是這個歪眼兒多歪事,又要牽率老夫,看什麼信來!”一邊說,就走出來。小燕暗暗地看著他,雖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嚴,步履輕矯,方知道剛才病是裝的,就低問子珮道:“今天雲臥園一局,到底去得成嗎?”子珮笑道:“此老脾氣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勸駕,哪裏肯就去呢?其實心裏要去得很哩!”小燕口裏應酬子珮,耳朵卻聽外邊,隻聽得尚秋低低的兩句話,什麼因為先生誕日,願以二千金為壽;又是什麼信是托他門生四川楊淑喬寄來的。小燕正要模擬是誰的,忽聽純客笑著進來道:“我道是什麼書記翩翩應阮才,卻原來是莊壽香的一封蠟蹋八行。”這當兒,恰好童子遞上藥來,一手卻夾著個同心方勝兒。純客道:“藥不吃了。你手裏拿的什麼?”童子道:“說是成大人雲臥園來催請的。”純客忙取來拆開,原來是一首《菩薩蠻》詞:涼風偷解芙蓉結,紅似君顏色。隻見此花開,遲君君未來。三珠圓顆顆,玉樹蟠桃果。莫使久憑欄,鸞飛怯羽單。恃愛素薆怡雲速叩。純老壽翁高軒,飛臨雲臥園,勿使停琴佇盼,六眼穿也。純客看完笑道:“這個捉刀人卻不惡,倒捉弄得老夫秋興勃生了!”尚秋道:“本來時已過午,雲臥園諸君等很久了,我們去休!”純客連聲道:“去休!去休!”小燕、子珮大家趁此都立起來,純客卻換了一套白夾衫、黑紗馬褂,手執一柄自己寫畫的白絹團扇,倒顯得紅顏白發,風致蕭然,同著眾人出來上車,徑向成伯怡雲臥園而來。原來這個雲臥園在後載門內,不是尋常園林,其地毗連一座王府,外麵看看,一邊是宮闕巍峨,一邊是水木明瑟,莊嚴野逸,各擅其勝。伯怡本屬王孫,又是名士,住了這個名園,更是水石為緣,縞紵無間。春秋佳日,懸榻留賓;偶然興到,隨地談宴,一觴一詠,恒亙昏旦;一官苜蓿,度外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這便是成伯怡雲臥園的一段曆史。閑話休提。
且說純客、小燕、尚秋、子珮四人,一同到雲臥園門外,尚秋先跳下車,來扶純客。純客推開道:“讓老夫自走,別勞駕了!”原來純客還是初次到園,不免想賞玩一番。當時抬起頭來,隻見兩邊蹲著一對崆峒白石巨眼獅,當中六扇銅綠色雲夢竹絲門,釘著一色镔鐵獸環,門樓上虯棟虹梁,夭矯入漢。正中橫著盤龍金字匾額,大書“雲臥園”三字。“雲”字上頂著“禦賜”兩個小金字。純客道:“壯麗哉,王居也!黃冠草服,哪裏配進去呢!”小燕笑道:“惟賢者而後樂此。”說話時,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請個安道:“主人和眾位大人久候了。”說著,就揚帖前導,直進門來。門內就是一個方方的廣庭,庭中滿地都是合抱粗的奇鬆怪柏,龍幹撐雲,翠濤瀉玉,葉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綠色;鬆林盡處,一帶粉垣,天然界限,恰把全園遮斷。粉垣當中,一個大大的月洞門。尚秋領著純客諸人,就從此門進去。純客道:“這裏借無宏景高樓,消受這一片濤聲。”言猶未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牌樓之下,樓額上寫著“五雲深處”四個辟窠大字。進了牌樓,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還夾雜無數蜀葵海棠,秋色繽紛。兩邊碧渠如鏡,掩映生姿;破芡殘荷,餘香猶在,正是波澄風定的時候。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純客道:“誰在那裏打鴨驚鴛?”尚秋指著池那邊道:“你們瞧,扈橋雙槳亂劃,載著個美人兒來了!”大家一看,果然見一隻瓜皮艇,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麵不粉而白,唇不硃而紅,橫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雲衫,手搖白月扇,映著斜陽淡影,真似天半朱霞。扈橋卻手忙腳亂,把槳劃來劃去,蹲在船頭上,朗吟道:“攜著個小雲郎,五湖飄泊。”純客瞅著眼道:“哪,那艙裏坐著的不是薆雲嗎?”說時遲,那時快,扈橋已攜了薆雲跳上岸,與眾人相見,笑道:“純老且莫妒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那得紫雲回!”說罷,把薆雲一推道:“去吧!”薆雲忙笑著上前給純客、小燕大家都請了安。小燕道:“誰叫你來的?”薆雲抿嘴笑道:“李老爺的千春,我們怎會忘了,還用叫嗎?”純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走完了這長堤,翼然露出個六角亭,四麵五色玻璃窗,麵麵吊起。純客正要跨進,隻聽一人曼聲細詠,純客叫大家且住,隻聽念道:生小瑤宮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珮風裳映空碧,隻怕夜涼難舞。但愁倚湘簾無緒。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 湖山幾點傷心處。 看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歐鷺!休提起、洛川湘浦。十裏曉風香不斷,正月明寒瀉全盤露。問甚日?淩波去。
純客向尚秋道:“這《金縷曲》,題目好似盆荷,寄托倒還深遠。”尚秋正要答言,忽聽亭內又一人道:“你這詞的寓意,我倒猜著了。這個鴛鴦,莫非是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嗎?金盤瀉露,引用得也還恰當,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什麼水殿瑤宮,直是金籠玉笯罷了!”那一人道:“可不是!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馬季長雖薄劣,誰能不替絳帳中人一泄憤憤呢!”純客聽到這裏,就突然闖進喊道:“好大膽,巷議者誅,亭議者族,你們不怕嗎?”你道那吟詠的是誰?原來就是聞韻高,科頭箕踞,兩眼朝天,橫在一張醉翁椅上,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站著的是米筱亭,正握著支提筆,滿蘸墨水,寫一幅什麼橫額哩。當時聽純客如此說,都站起來笑了。純客忙擋住道:“吟詩的盡著吟,寫字的隻管寫,我們還要過那邊見主人哩!”說話未了,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聲,一個說:“我投了個雙驍,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一個道:“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小燕道:“咦,誰在那裏投壺?”筱亭道:“除了劍雲,誰高興幹那個!”扈橋就飛步搶上去道:“我倒沒玩過這個,且去看來。”純客自給薆雲一路談心,也跟下亭子來。一下亭,隻見一條曲折長廊,東西蜿蜒,一眼望不見底兒。西首一帶,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遠遠望進去,露出幾處台榭,甚是窈窕。這當兒,那前導的管家,卻踅向東首,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進了一重垂花門,原來裏麵藏著三間小花廳,廳前小庭中,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瓏剔透,磊砢崢嶸,石氣撲人,雲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見薑劍雲卷起雙袖,叉著手半靠在欄杆上,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活潑少年,手執一枝竹箭,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直躬斂容地立著,正要投哩!恰好扈橋喘籲籲地跑來喊道:“好呀,你們做這樣雅戲,也不叫我玩玩!”說著,就在那少年手裏奪了竹箭,順手一擲,早拋出五六丈之外。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見了哄然大笑。純客道:“蠢兒!這個把戲,哪裏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一麵說話,一麵看那少年,見他英秀撲人,鋒芒四射,倒吃一驚。想要動問,尚秋、子珮已先問劍雲道:“這位是誰?”劍雲笑道:“我真忘了,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個‘勳’字,文忠族孫,新科的解元,文章學問很可以的。因久慕純老大名,渴願一見,所以今天跟著兄弟同來的。”說罷,就招呼敦古,見了純客和眾人。純客讚歎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頭,卻見那廳裏邊一間一張百靈台上,錢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左手托一本書在那裏看,說道:“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搜羅得翔實極了。弟意此書,既仿宋詩紀事詩之例,就可叫作《藏書紀事詩》,你說好嗎?”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看時,卻是個黑瘦老者,危然端坐,仿佛老僧入定一樣。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小燕要去招呼,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大家就走出那廳。又過了幾處廊樹,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麵廳前,周圍環繞遊廊,前後簇擁花木,裏裏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都盛著五彩細磁古盆,湘簾高卷,錦罽重敷,古鼎龍涎,鏡屏風紐,真個光搖金碧,氣蕩雲霞。當時那管家把純客等領進廳來,隻有成伯怡破巾舊服,含笑相迎,見小燕、尚秋、子珮等道:“原來你們都在一塊兒,倒叫人好等!”純客尚未開口,隻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我們等等倒也罷了,隻被怡雲、素雲兩個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這會兒沒法子,趕到後麵下棋去了。”純客尋聲看去,原來是黎石農,手裏正拿著本古碑,遞給一個圓臉微須、氣概粗率的老者。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就上去相見,一麵就對石農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舊疾又發,幾乎不能來,所以遲到了,幸老師恕罪!”石農笑道:“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了,隻要不考問著我‘敦倫’就夠了。”大家聽了,哄堂笑起來。那當兒,後麵三雲瓊枝照耀的都出來請安。外麵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