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寄私書一紙通倭寇 冒軍功數語殺張經
詞曰:
賊兵不退愁偏重,打疊金銀聊相送。倭寇依計釣奸雄,算煙塵不動。
冒功邀賞,又將同人拈弄。封疆大吏喪刀頭,恨入陽台夢。
——右調《陽台夢》
且說趙文華參本,係軍前遣發,不過四五日,即到了都中。
嚴嵩同眾閣臣看後,即行票擬送人廷內。明天子看罷,心中大是疑惑,隨傳閣臣到偏殿內,說道 :“趙文華參奏朱文煒不肯率河、東人馬接應張經,本內大有空漏。朱文煒非武職可比,不過在軍中參讚軍務;今紹興失守,豈可專罪他一人?不但張經,即文華亦不能辭罪!況趙文華身為總帥,既要接應張經,彼時在王家營子,就該令一武職大員,統率現在人馬,先赴浙江救應;何必等候河、東人馬處處到齊,又調集江南水師,羈 延兩月之久,方行遣發?這事趙文華不得辭其責!且從五月起身,至今還在鎮江停留,寧不耗費國帑?這本大有情弊!諸卿票擬失誤軍機立斬等說,這是何意見?”眾閣臣無一敢言者,嚴嵩奏道 :“河南、山東、江南三省水陸人馬,原非一半月所能聚齊。趙文華在鎮江停留,必是船隻器械不備之故。著朱文煒領河、東人馬先去接應張經,是為文煒素有謀略,藉其指示軍將,並非著他親冒矢石殺賊。今文煒驕抗,致失紹興,趙文華身為總帥,法令不行,將來何以馭眾收功?依臣愚見。將文煒免其斬首,立行罷斥,庶軍中文武,各知驚懼 !”明帝道 :“朱文煒非無謀畫者,著他在軍中戴罪立功何如?”嚴嵩道 :“聖上既以平寇大權付文華,而必容一梗令人在左右,恐非文華竭忠報效之意也 !”天子準奏,隨下旨將朱文煒革職。
不幾日,旨意到了。朱文煒聞知,大喜道 :“但願如此!真是聖上洪恩,從此身家性命可保全矣。此皆趙文華作成之力也 !”隨即脫去官服,到文華公館告別,文華以抱病不見;又到胡宗憲寓所辭行,宗憲請會,臉上甚是沒趣。敘說參本內話,將“立斬”二字,著文華改為“議處”聖上方肯從輕發落。文煒起身叩謝。宗憲道 :“聖上明同日月,賢契不過暫屈驥足,不久定當起複大用 。”文煒道 :“門生本一介寒士,四五年內,即隸身僉者,自知寵榮過甚。今如此了局,實屬萬幸!此刻拜別老師大人,就行起程 。”宗憲心上甚是作難,一定要留文煒在自己公館住幾天。文煒固辭,方肯依允。素日止送在廳屋廊下,這番到送在大門內,拉著文煒的手兒,低說道 :“你到去了,我將來不知怎麼散場?”文煒見他一片真意,又念他是個腐儒,也低低的說道 :“老師宜急思退步!趙大人行為,非可共事之人。總僥幸一時,將來必為所累 !”宗憲蹙著眉頭道: “我也看得不好。隻是行軍之際,退一步便要算規避,奈何,奈何?”文煒道 :“老師年已高大,過日推病,何患無辭?”宗憲連連點頭道 :“你說的極是 !”文煒話別後,急回寓所。
那些各營中將官,以及江南大小文武,聽得說文煒革職,沒一個不嗟歎抱屈,俱來看望。文煒概辭不見,本日即回河南去了。
文煒既去,趙文華益無忌憚。隻等各營將馬價銀折齊,隨把一路所得的金銀古玩,分為兩大分:一分自己收存,又交那一大分分為兩小分,一分送嚴嵩父子,一分送京中權要,並嚴府同門下人。
又過了幾日,浙江驚報到來 :“倭寇已至杭州 !”文華此時方有些著急,令宗憲領人馬從旱路起身,自己領水軍由水路起行,都約在蘇州聚會。文華一路見老少男女逃生趕食者何止數萬人,問屬下官,方知是浙江百姓,心內也有點驚慌道 :“不意浙江亦至於此 !”便動了個歸罪張經,為自己塞責的念頭。兵至無錫,探子來報:杭州省城為賊所破,殺害官民無數,倉庫搶劫一空。巡撫張經領敗兵俱屯在乎望駐紮,等候大兵。
蘇州巡撫亦遣官告急,恐倭寇入境。趙文華聽了這個信息,心上和有七八十個吊桶一般,上下不定。欲要停兵不進,斷斷不可;欲要進兵,又怕敵不過倭寇。一路狐疑,到了蘇州,各文武都出城遠接。文華問了番倭寇的動靜,將人馬船隻俱安插在城外,和宗憲一同人了城,回拜各官。他兩人都不肯在城外安歇,惟恐倭寇冒冒失失的跑來,劫他們的營寨,到了不得!晚間在公館內,與宗憲商量了半夜,將人馬船隻撥一半去烏鎮,守候倭寇;留一半分水旱兩路,保護蘇州。他又不和巡撫司道、武職大員計議,恐怕失了自己的身分,日日在城內與幾個心腹家人相商。商議了幾天,通無識見。不得已,又將宗憲請來計議。到是宗憲想出個法子來。他打聽得賊中謀主,俱是中國人, 內中一個謀主和宗憲是同鄉,叫做汪直。宗憲意思,要寫字與他,許他歸降,將來保他做大官,若肯同心殺賊,算他是平寇第一元勳;再不然,勸倭寇回國,也算他的大功。欲差人去試一試,隻是無人可差。趙文華大喜道 :“此話大人在揚州時,就該早說!天下事,隻怕沒門路!倭寇之所欲者,不過子女、金帛而已,地方非他所欲!我們隻用多費幾兩銀子,就買的他回去了,難道他樂的和我們舍命相殺麼?隻要他約會戰期,著他們佯輸詐敗,成就了我們的大功就是了!到是這銀子數目,和交戰的地方,必預先定歸,我們也好準備 。”宗憲道 :“假若不肯依允,該怎麼?”文華道 :“再想別法 。”宗憲道 :“他們劫州掠縣,也不知得過多少金帛。少了他斷斷看不起,多了那裏去弄?”文華大笑道 :“若大的個蘇州城,怕弄不出幾百萬銀子來麼?大人快回去寫字,別的事都交在我身上辦理。
“宗憲回去了。文華與眾人公議去投字的人。眾家人都不肯去,文華宣起兩萬銀子重賞,眾家人你我相擠,擠出兩個人來:一個叫丁全,一個叫吳自興。文華授以主見。
午後,宗憲親送字來,內中與汪直敘鄉親大義,並安慰陳東、麻葉、徐海三人,若肯裏應外合,共謀殺賊,便將殺賊之策詳細寫明;功成之日,定保奏四人為平寇第一元勳,爵以大官;若不願回中國,隻用勸日本主帥約會戰地,須佯輸詐敗,退回海嵎,要銀若幹,與差去人定歸數目,我這邊架船解送,亦須約定地方交割,彼此不得失信。如必執意不允,刻下現有二十萬控弦之士,皆係與浙江男婦報仇雪恨之人”等語。
文華看了道 :“也不過是這樣個寫法 。”隨即將丁全、吳自興又詳細囑咐了許多話,與了令箭一枝,架船起身。到了平望,被巡撫的軍士盤詰,他兩人以探聽倭寇軍情回覆。軍士們見有兵部尚書令箭、印信,隻得放他過去。到了塘西,便被倭 寇巡風人拿住。他兩個說是尋汪直說話。巡風倭寇,將他二人送至汪直處。汪直亦久有歸中國這心,看了胡宗憲書字,吩咐打發二人酒飯,又問了備細。到晚間,將陳東、麻葉、徐海請來,把書字教三人看。三人見封筒上麵俱有信印,知非假書。
三人看後,問汪直道 :“你的意思要怎麼?”汪直久知三人無歸故鄉之心,說道 :“我的主見,我們既歸日本,便是日本人,裏應外合的事不做!他多要幾兩銀子,暫且退歸,過一二年後,再來,何如?月前張經前後還殺我們五千多人,刻下趙文華、胡宗憲統領三省人馬二十餘萬,隻怕取勝不易 。”四個人彼此議論了一番,商酌停妥,拿了書字,同到日本主帥夷目妙美公所處,又將副頭目辛五郎請來,著他兩個看書字。他兩個一字認不得,汪直說了原故。夷目妙美問汪直道 :“你們的主意要怎麼?”四人道 :“我們的主意,和他多要幾兩銀子,回國且養息兵力,過一二年再來 。”夷目妙美道 :“果然我們的人連戰數月,著實勞苦了。就依你四人主意,且回去歇息,明年再來亦可。但不知他與我們多少銀子?”辛五郎道 :“這使不得!我們如今現得了杭州,浙江全省都在我們手中。今棄了回本國,使他那邊又把守起來,日後再來時,還要費無窮的氣力,今姓胡的寫書字,必是害怕到極處。為頭的怕了,小的兒們越發害怕。依我的主見,可許了他,還和他要銀子;銀子拿來,我們於水路旱路都埋伏了,殺他個不防備,就勢搶烏鎮、平望,直趨蘇州!若攻破蘇州,銀子、金珠,不知得多少;再下去攻鎮江、常州,再攻南京,這是天賜我們的富貴!量他那銀子,能與我們多少?”汪直道 :“頭目所見,止知其利,未知其害!我們由本國起手,先攻了崇明,從此直入內地。州縣地方,沒我們的對手,今又得了浙江省城。其所以取勝之道,皆因督撫、提鎮平素不 整理營伍,並防守要緊海口。刻下胡宗憲、趙文華兩人,統領著三省人馬,有二三十萬,駐紮在蘇州。就算上他領兵的怕我們,他手下有幾百個武官,難道個個都怕我們麼?況浙江人恨我們深入骨髓,我們常勝罷了;萬一敗了,浙江通省的百姓,到那裏都成了兵將,個個都要殺我們!我們既深入內地,他著人將各處海口守把了,四麵八方都是中國人,到那時想回本國一個,隻怕不能 !”徐海道 :“汪大兄所言,深明利害,二位頭目要聽他!今胡宗憲寫書字來,自然是和他家主帥趙文華商量明白的。今他兩人現統著水際二三十萬人馬,還要出上銀子,買我們詐敗,讓他成功,可知這兩個人都是沒用的材料!然他手下兵將,豈盡都是無用的?我們萬一敗了,便無生路。依我看來,朝廷用這等人做主帥,便是我們久遠大福。可許他在錢塘江中一戰,就依他佯輸詐敗,大家都回到崇明,子女、金帛也都存在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