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設靈堂侯大剛誘妻 明事理秦愛民騰房
已經夜裏淩晨一點了,薛英隱約聽見有人抽泣,禁不住睜眼看了看。老年人就是這樣,睡覺不像年輕人那麼深沉,隻能算是迷瞪,有點兒雞跳狗走的動靜都能聽見。她一眼認出是二兒子侯大剛正跪在他父親的遺體前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屈成一個疙瘩,激動得不得了,問道:“乖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侯大剛拿毛巾擦了一把臉,道:“我剛回來。在徐淮下的火車,打的回家來的,我爸怎麼走得那麼急慌,沒有一點兒預兆嗎?”薛英沒有回答他的話,趕緊叫醒其他在稻草裏睡熟了的兒子們,“你們都趕緊起來,大剛大老遠回來了。”
幾個人都是和衣躺下的,聽母親一喊,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先後跟侯大剛打了招呼。薛英倒了一杯水端給他,問道:“你接著你大哥的電話就來了?”侯大剛端著水杯,道:“可不是嘛,一分鍾沒有耽擱,我買了火車票就來了。也真巧,到了火車站,有一趟開往北京的,差五分鍾就開了。 ”薛英笑道:“你看看,你爹就是心疼人,疼苦孩子,一點兒不讓你們受累。”侯大川向薛英擺了擺手,道:“娘,你別扯別的,我有話跟大剛說。”看見薛英住嘴了,他瞪著侯大剛道:“你來得正好,有件事跟你商量。”侯大剛把一杯水一口氣喝完,拿毛巾抹了抹嘴,道:“大哥你說。”侯大川一本正經地道:“咱爸老了,走得突然,就我和咱娘、你大嫂素梅娘三個在場。老年人嘛,就像熬幹的油燈,說滅就滅。晚上我也跟他們幾個說了,你們都不要有什麼虧欠,有什麼遺憾。現在有一件正事兒,需要你老二說話。”侯大剛眼睛看著大哥,問道:“什麼事?”“你也知道,咱爸的遺體放在這裏不合適,房間小,院子也小,打明天起,遠的近的客們都要來哭喪來吊孝,這裏根本安排不下呀!”“那就把咱爸的遺體放俺家就是了。”“有你這句話,大哥我就放心了。”看侯大剛很爽快,侯大川很高興。但薛英卻提醒二兒子道:“大剛,你還是別把話說得那麼滿,你的家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家,你還是先回去跟愛民商量商量,免得生閑氣。”一直沒有說話的侯大銀插話道:“這還要商量什麼,晚上我就跟大哥說了,大哥家在徐淮,如果家在這裏,老父親的喪屋理應安在大哥家裏。這不是現在的規矩,祖傳幾千年了,現在隻能安在二哥家,安在別的誰家都不合適。”薛英道:“你說的話倒是不假,但也得照人來……大剛,你還是回去跟愛民商量商量。”母親的提醒對侯大剛起了作用,他不再說什麼,站起來,低著頭走了。看見他走出了院子大門,侯大銀道:“娘,您不就是怕我二嫂不同意嘛,我覺得她不一定敢不同意。這是啥事,百年不遇的大事,她如果敢不同意,除非她不要老臉了,真是那樣,我敢活劈了她!”薛英沒有回答他,別人也沒有說話,一個個墨鬥一樣,望門外的夜空,望難得一見的銀河。
侯大剛之所以沒有再說話,他有他的苦衷,正後悔剛才沒有過腦子就答應了大哥。還是老母親體諒他的難處。他的老婆秦愛民確實不是省油的燈,嘴快脾氣暴,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是個難纏的角色。不過,大銀說的有道理,相當有道理,絕對有道理!遠親近鄰,十裏八村,死了老人,喪屋都是安放在大兒子家,沒有大兒子,指定是二兒子沒跑。這不是現在定的,從有了孔子就有了這規矩。但想起秦愛民,他心裏真有些膽寒。唉,這事不能急,先哄她高興了再說吧。
侯大剛到了家門口,推了推院子大門,沒有推動,大門從裏麵反鎖了。他抬手剛拍了兩下門,家裏的狗就叫了,朝大門衝過來,扒著大門狂叫。他從門縫裏看見堂屋裏的燈亮了,聽見老婆叫兒子道:“紮根,快去開門,說不定是你爸回來了。”聽她口氣平和,似乎有一種期待,侯大剛心頭一喜。大兒子紮根穿著衣服不慌不忙走過來,喝住了狗,問道:“誰?”“我。”“爸,你回來了。”“嗯。”
侯大剛沒有跟兒子說話,直接進了堂屋,紮根也進他東屋睡覺了。到了堂屋,秦愛民已經穿好衣服在屋當門等他了,一臉狐疑地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回來的?”侯大剛把堂屋門關上,道:“我打的來的。”“空著手來的?”“咱爹老了,我哪還有心思買東西。”“從哪裏打的回來的,這都下半夜了,縣城裏還有出租車?”“哪是從縣城,從徐淮。 ”“從徐淮?那不得老多錢?”“可不是嘛。二百五。”“啊?二百五!我看你才二百五。”正平常說話的,聽見丈夫打的花了二百五十塊錢,秦愛民頓時發了脾氣,罵道:“你個萬刀剁的,你真是有錢燒得不知道姓啥了,你以為家裏有印鈔機,有搖錢樹,你回來的路上怎麼不讓火車軋死你!”侯大剛心裏早有了準備,聽她罵不但沒有發火,反而瞅著她笑。秦愛民道:“笑什麼,你個萬刀剁的!”侯大剛道:“我笑你在燈影裏好看。”“放你的狗臭屁!”“別再罵了,我都一天沒沾飯星呢。 ”“是嘛,你路上怎麼就不能抽空去買點兒吃的?”“光想著回家了,也沒有覺著餓。 ”“你看你,憨了不是。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你也得先吃飽飯再說,想吃什麼,我現在給你做去。冰箱裏有雞有魚,還有紮根買的狗肉沒有吃完。”“嘿嘿,我看見你,現在又不餓了。”“熊樣,老不正經的東西。”
看見火候差不多了,侯大剛走到秦愛民身後,輕輕抱住她,在她臉上吻了一下。秦愛民轉過身也是輕輕推開他,低聲道:“你想幹什麼,老爹剛咽氣,你可不能胡來,那是對老人家最大的不尊重。”侯大剛撒嬌地道:“我就是想嘛,過年出去到現在都三個多月了。”“你想我不想?熊樣,現在不行,過罷事隨便你怎麼折騰。”秦愛民說著打了一個哈欠,就脫衣上了床,“水瓶裏有熱水,你自己洗臉洗腳吧。我困死了,睡覺了。”侯大剛麻利地洗了臉洗了腳爬上了床。他側著身子,把秦愛民摟在懷裏,俏聲問道:“咱爸老了,你是怎麼想的?”秦愛民也摟著他的脖子,問道:“什麼怎麼想的?”“咱爸的遺體安放在老院裏,你覺得合適不合適?”“就這事?我想是想過,你要是不來那麼急就好了。”“為什麼?”“你不回來,他們就不可能等你,過幾天你回來,什麼事都定奪好了,哪還再麻煩咱。”“什麼意思?”“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我是真不懂。”“熊樣。真虧了你當工頭。 ”“別賣關子,說說唄。 ”“老頭子的遺體肯定不能安放在老院裏。當了一輩子的支書,幹了一輩子的革命,五個兒子又都幹闊事,特別是大兒子,還是徐淮市的局長,方圓十裏二十裏沒有比咱侯家再風光再榮光的,臨老了遺體擱在舊房子老院裏,那不讓外觀的笑掉大牙。”“你說的在理。”“所以啊,你如果不回來那麼急,老頭子的遺體肯定擱老三家裏了。”“那我回來了……”“你回來了,老頭子的遺體隻能安放在咱家裏。”聽見老婆這樣說,侯大剛簡直高興壞了。心裏想,多虧老娘提醒,不然他沒有心理準備,開門見山跟老婆談,肯定一談一個崩。正想著,秦
愛民又說話了,“安放咱家裏倒沒有什麼,還顯著咱孝順,但就愁院子裏的那些菜,那些花兒。你沒有見,長得多好!讓人撲騰了怪可惜的。”“都是什麼菜?”“有蔥、小白菜、芹菜、菠菜……還有紮根弄來的那些花草,有月季、玫瑰、薔薇、海棠什麼的。”“菜不要緊,鏟了吃算了。這幾天家裏肯定不斷來人。”“你說得輕巧,那不是咱的東西?”“你如果覺得虧,就賣給夥房,反正廚師這兩天就要開火。”“要賣你賣,我可張不開口。”“行,你放心吧,這事我辦。”“不說了,睡覺吧,你跑了一天的路,也累了。”
那一夜,侯大剛睡得特別香甜,特別舒坦,多少年沒有過的。跟秦愛民結婚近三十年,他一直沒有發現她今天這樣通情達理,明白事理,真是錯看她了。不光他錯看她了,他們一家人都錯看她了,周圍的鄰居、全村的鄉親都錯看她了。
第二天一早,侯大剛就被秦愛民叫起來了,“快起!老頭子躺在靈堂裏,你可不能睡舒服覺。你得趕緊過去,別讓他們說閑話。”
侯大剛不得不起了床,“你說的是。”他抓緊洗漱完畢,正要出門,回頭笑望著老婆,問道:“夜裏說的話你沒有忘吧?”
秦愛民也笑看著他,道:“熊樣,你快去吧,我得趕緊把紮根兩口子叫起來收拾屋子,該打包的打包,該裝箱的裝箱,該打垛的打垛,別等回來設靈堂來不及。你放心去吧。”
聽老婆這麼說,侯大剛恣得紕罽的,嘚一聲走了。
今天天氣真好,方圓一萬裏、十萬裏也見不著雲彩,沒有風,沒有霧,清涼的,敞亮的,一眼望到天邊。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已經閃現出紅彤彤的光,映照著侯大剛彌勒佛一樣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