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看風者 2(1 / 3)

“我要不走呢?”

“沒有這種可能。”

“我懇求你。”

“我不同意。”

沉默一會,我開始做她工作,我說:“小黃同誌,你自己說過,我也知道,你是愛國知識分子,如果國家的安全需要你,我想你總不會拒絕吧,而你將要去從事的工作直接關係到我們國家安全,很神聖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抵觸情緒,調整一下心情,跟我走。”

她死心塌地,堅決不從,死活也不肯跟我走。最後胡上校想出一計,勸她,也是騙她,“他不過是個小領導,跟他鬧沒用,我建議你先跟他走,等見了大領導後再表明你的態度,那才有用。”

這一招還真靈,她同意跟我走。

同時,上校私下又教我讓鐵部長怎麼跟她說,“到時鐵部長見了她,不要跟她做什麼思想工作,講什麼大道理,對她說這些意思不大。”

說什麼好呢?上校說:“先發製人,來,必須來,這是個先決條件,沒什麼好談。可以談的是,在這個基礎上,在來的提前下,讓她談她的條件,這樣顯得尊重她,又顯現出你們的權威。”

我說:“萬一她要胡攪蠻纏,提些我們根本滿足不了的條件怎麼辦?”

上校說:“她能有什麼事是你們辦不了的?再說,這本身是一種策略,在心理上先壓倒她,讓她明白你們的決心,也知道你們的權力。”

我想也是,就帶她去跟鐵部長見了麵。兩人關在屋裏談的時候,我在外麵走廊上忐忑不安地等著。我了解鐵部長,辦事雷厲風行,說話擲地有聲,很有權威的,但我心中依然沒有把握。鐵部長那一套對我們這些人有用,可對黃依依有用嗎?她像一匹小瘋馬,在草原上放任自由慣了,想撒野就撒野,還從來沒有上過套子呢!我不知道鐵部長能不能像胡上校說的那樣,在心理上壓倒她。我在外麵緊張得心裏咚咚直跳。

半小時後,門打開,鐵部長興衝衝走出來,拍著我肩頭說:“好啦,她已經是你的人啦,明天就帶她走吧。”我愣在那,不知道鐵部長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讓她已變成我的人。我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樂像血液一樣,從心髒流到心髒,流遍全身。

鐵部長見我樂得那般傻樣,側身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人家可是提了條件的。”

我說:“什麼條件?”

鐵部長說:“破了光密就要離開,還要帶走一個人。”

我問:“誰?”

鐵部長很奇怪地盯我一眼,說:“這是人家的隱私,我怎麼知道。”

我咧著嘴笑,“她真要是幫我們破了光密,別說帶走一個人,就是帶走一座山也行!”

第二天一早,我帶著黃依依出發了。同時帶走的還有鐵部長交給我的一個箱子:一隻很大很沉的鐵箱子,一根紅線露在那箱子外麵。裏麵裝的什麼,鐵部長沒說,可我一看那伸在箱外的燃燒彈導火索(紅線),就明白它的保密等級很高,屬於絕密類,肯定與我們這次破譯光密有關,絲毫不能出差錯。換句話說,我在路上要是遇到意外,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是拉燃導火索,讓它裏麵的秘密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10

小夥子,你覺得我說的行嗎?

可我不行了,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11

先別急著叫我說,先還是來看看這幾張照片吧。

這是我年輕時的照片,你看這一張,很清楚的。年輕時我就這個樣,還是比較英俊的吧。有人說我鼻子長得很好,鼻梁堅挺,鼻翼收緊,是個可信賴的男人;有人說我嘴巴長得很好,嘴唇厚實,棱角分明,是個沉得住氣的男人;有人說我額頭長得很好,方正,印堂發亮,是個有出息的男人。再看這一張,我高大著呢,有人說我這身子板是個真正男子漢的身板。人們說,女人都喜歡我這樣的男人,沉默,穩重,堅韌,英俊,有前途,有魄力。但說真的,年輕時沒有哪個女人喜歡過我,我談對象談得很困難,談了三個都不成功,最後還是組織出麵解決的。我給你說這些的意思,就是告訴你,雖然在別人看來我很有男人氣質,可我見到黃依依時,已經是四十好幾的人,而且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女人對我已經沒有秘密。也就是說,盡管黃依依像朵花一樣在我身邊開放,並且古怪靈精地說了一些魅惑人心的話,但我始終沒有激動,也沒有慌亂,隻是一笑置之。

應該說,我們去701的路上還是很順利的,不順利的是在趕火車時遇到了麻煩。

那時候火車車次不像現在這麼多,而且,我們701駐地僅僅是個偏僻的小縣城,彈丸之地,在我們單位入駐之前,這裏甚至還沒設火車站,火車每天從它身邊喧囂而過,卻從來不肯停下來。火車不是汽車,火車傲慢著呢,不是見人就停的。當然,也要看是什麼人,對我們701人來說,火車向來是跟著我們走,跟著我們停,沒有鐵路,鋪過來,沒有月台,造起來。就這樣,這個彈丸之地,由於我們的到來,就有火車乖乖地停下來。但從首都北京過去的火車,每天隻有一趟車次停靠,而且時間很短,隻停三分鍾。這趟火車的發車時間是中午十一點整。由於黃依依不願意跟我走,走得有情緒,老是刁難我,一會兒要辦這個事,一會兒又要見那個人,把時間耽誤了,結果十一點鍾的火車,十一點鍾時我們才衝進站台。我還要說,火車不是汽車,可以叫得停。火車傻得很,任憑我叫著,依然傻乎乎地開著,不停下來。我幾乎眼看著一節一節裝滿黑壓壓人頭的車箱,從我跟前緩緩駛過,然後駛出站台,把我氣得恨不得把鐵軌掀了!

錯失了它,正常情況下,我們隻有改天再走。就是說,要再耽誤一天。關鍵這不僅僅是個時間問題,還有安全問題,我的安全,和我隨身攜帶的秘密的安全。我的安全是有一條線在為我負責,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負責的,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負責,有時在我身邊,有時又離我遠遠的,有時候到處都在。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對我的行蹤比我自己還了解,我還沒來,他們就知道我什麼時候要來,我還沒走,他們也知道我什麼時候將走。然後,我有理由相信,到這天的十一點鍾,看我搭乘的火車哐當著駛離站台,他們可能都大功告成地回家,心裏不再有我這個人。這樣想著,我心裏禁不住起雞皮疙瘩。人心裏一慌,不免會做出一些過激行為。我私自找到火車站治安大隊,亮出我的證件,要求他們替我接通某個電話。我不完全知道這是個什麼電話,隻知道萬一我有事需要緊急處理,可以打這個電話。我在電話上隻說幾句話,還沒把事情完全說清楚,電話那邊的人就對我下達兩條命令:

一、原地不動待著;

二、有人會馬上安排我們走。

十分鍾後,火車站站長出現在我麵前。

半個小時後,站長又親自把我們送上一輛特快列車的一隻上等的軟臥包廂。站長告訴我:這趟火車將專門為我們兩個人在那個彈丸之地停靠半分鍾。我受寵若驚,一下想到那個神秘的電話。我確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電話,包括至今也不知。但我直覺,並且有理由相信,那一定是一個很權威的電話,也許在中南海裏麵,也許在更秘密的地方。

不用說,這個電話不但免除了我可能有的擔驚受怕的等待,而且還讓我享盡旅途的舒適和安靜。我以前坐過軟臥包間,但都夾雜在生人中間,像這樣,包間裏無一外人,還是第一次。包間裏隻有我和黃依依,感覺像是從701切出來的一片空間,我們可以無忌諱地談701的事情,如果要談情,也是可以的,無需夾尾巴,躲躲閃閃。正是這種獨特的條件,促使黃依依開始放肆地對我“吐露衷腸”。

黃依依說:“你這樣生拉硬扯地把我調去你們單位,總不會是因為看上我,想弄我去跟你培養感情吧?”

老實說,幾天來,我對她這種我行我素的談話,包括行為方式已深有領教,不會再有唐突和驚亂。所以,我平靜回敬道:“你以為我還是什麼人,我兒女都成對啦。”

她說:“有家有室照樣可以培養感情嘛。”

我說:“那不成了搞腐化?”

她說:“不叫腐化,叫浪漫,難道你從來沒有浪漫過嗎?”

我說:“在艱苦卓絕的戰爭歲月裏,我們就是靠革命浪漫主義的樂觀精神,戰勝各種艱難險阻,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

“最終解放全中國,”她接過我話頭說,“讓我們這些流亡海外的愛國知識分子,有了自己的國,自己的家。”

“對。”我說。

“可我至今還沒有家。”

“會有的。”

“是安慰我嗎?”

“不。”

“可我感到很絕望。”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的人並不喜歡我。”

“你喜歡誰?”

“你!”

接著她告訴我,她為什麼來招待所找我,是因為那天下午她從操場走過時,不經意抬頭看見我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雖然隔得有點遠,但她還是被我英俊和凝重的樣子深深吸引。

“我相信你也在看我。”她說。

“不可能,”我撒謊說,“我第一次見你是你來找我。”

“哦,那你見了我是什麼感覺呢?第一印象。”

“有點與眾不同。”

“沒有暗生欲念嗎?”

“沒有。”

“你不喜歡我嗎?”

“是。”

“你是不敢喜歡我。”

“也許吧。”

“你是個膽小鬼,枉有一副男子漢身材。”

“也許吧。”

“可我還是喜歡你,握一下我的手好嗎?”

我理所當然拒絕了她。

但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一件常人難以啟唇的事,她竟可以如此輕鬆,這般堂皇,沒有窘迫,沒有顧慮,光明磊落,直截了當,如同一個平常的問候,一個正當要求一樣,隨便吞吐於唇齒間,這令我驚詫又驚詫。以前隻是聽說,現在算是親身經曆了,感覺有點暈眩和緊張,如臨深淵。由此,我真切地感受到,她確實是個魔鬼附身的天使。是的,不論怎麼說,她確有天使的一麵,她有天生麗質的容貌,同時她的智識和身份、地位與其漂亮的容貌一樣過人,一樣耀眼。這種女人是尤物,亦夢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又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妖精的氣質,熱豔,妖冶,癡迷,大膽,辛辣,放浪,自私,無忌,無法無天,無羞無恥,像個多情的魔女。

尤物——魔女——漂亮——多情——智慧——放浪——哐當——哐當——火車越駛近701,我心裏越發擔心,我帶回去的不是一個破譯光密的數學家,而是一棵飽受西方資產階級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12

我找來的人,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她將來好,有我的一部分,她將來孬,也有我的一部分。出於我一貫的謹慎,加上對黃依依已有的出格之言行的憂慮,我回單位後,沒有在首長麵前過分顯擺她的神奇性,包括她對破譯光密的種種有利條件,比如當過馮·諾伊曼的助手,還在莫斯科待過等,隻是籠統地說她是個數學家,生性開放,甚至有點野性子,應該是比較適宜搞破譯工作。這是我的心計,開始不要讓人產生過多過高的期望,保守一點,低調一點,這樣等出成果時就更有一份意外,有出奇製勝的效果。

但701的人卻似乎等不及了,我們到達的次日上午,羅院長就召集有關人員,在她辦公室裏跟我們開了個見麵會。來的人中有副院長兼破譯處長陳二湖,演算科蔣科長,分析科金科長等,總之都是各處室的業務骨幹。說是見麵會,其實是動員會,我們不僅當場宣誓、簽名,開啟了鐵箱子裏的秘密(裏麵裝著一部斯金斯研製的商用密碼機,三本斯金斯的數論專著,還有一隻裝著國民黨三軍連以上軍官和地方各大國安、警務部門科以上官員花名冊的黑色牛皮袋),還宣布成立特別行動小組,由我來當組長,同時抽調十名業務水平一流的演算員和五名分析師專門來配合這次行動。蔣科長和金科長主動請纓,要求加入特別行動小組,我自然熱烈歡迎。我也邀請陳二湖加入,可他不想加入,我也不便強求。他大致向我介紹現在處裏的幾位破譯骨幹,建議我去與他們碰個頭,熟悉一下,隻要我看中誰他都會放給我。我說好的。黃依依卻沒大沒小地跟他抬扛說:“那如果我們看中你呢?”

老陳冷冷地說:“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議開下來,我明顯覺得老陳對黃依依有情緒,我覺得這是黃依依的問題,她初來乍到,不應該隨便發話,尤其對老陳,更應該謙虛謹慎,他不但是領導,也是這裏的破譯高手。至少在黃依依來之前和走之後,老陳是這裏破譯上的絕對權威。但在黃依依的字典裏,也許根本沒有謙虛這個詞。這就是她的問題。

會議結束後,我打算帶黃依依去演算室、分析室和破譯室這些業務部門去看看,算是熟悉熟悉情況吧。可她神情懨懨,不想去,而是要我陪她在院子裏隨便轉轉。我隻得帶著她四處轉悠,也算帶她認識一下環境吧。我發現,幾乎每到一處,總有一些眼睛好奇地在打量著她和我,好像看見什麼稀奇,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她興致很好,一會兒看這,一會兒問那,看到好看的花要摘,見到好看的鳥要追。我們就這樣從戒備森嚴的辦公區轉出來,轉到外麵生活區,最後走進了警衛處的小院。院子裏有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滿樹的白花正含苞欲放。黃依依一見樹上的花和花蕾,竟興奮得尖叫起來。樹下有一張水泥乒乓球桌,一大堆戰士正圍著在下象棋,見了我們,都抬頭朝黃依依傻看。警衛處的袁處長見黃依依喜歡玉蘭花,就叫旁邊一個戰士上樹去給她摘。那戰士正準備爬樹,黃依依卻阻止他,看著球桌上的那盤殘局,問他們這裏誰的棋下得最好。眾人都推小張,是連裏的文書。黃依依對袁處長說:“我不要無功受祿,我跟你的象棋高手下一盤,如果他輸,你派人上樹給我摘花,行不行?如果我輸了我隻有自己上樹嘍。”

處長自然說行。

於是黃依依走到球桌前,囂張地抹掉一邊的車、馬、炮,還讓小張先走。戰士們全都驚愕地看著她。但讓戰士們更為驚奇的是,她落子極快,靈巧的小手在棋盤上令人眼花繚亂地上下翻飛,幾乎是不假思索,三下五除二就贏了小張。於是,就有人爬上樹去,給黃依依摘了一大把玉蘭花送給她。

黃依依捧著花,跟著我高高興興地離開警衛連,一路上都有人在看她,看她手裏的花,也看花一樣的人。半路上,黃依依看見有人拿著碗筷在路上走,問我是不是下班了,可以去吃飯。我看她這樣子怎麼能去食堂,要她先把花拿回去,換套衣服再去。但是,黃依依回去放了花,換了衣服出現在食堂時,簡直把大家的眼睛都燙了!怎麼回事?原來她回去換了一套非常低領的毛衣,沒有穿外套,裏麵的白襯衫上麵兩個鈕扣都沒有扣,露出很大一片白生生的肉,甚至還隱隱看得見乳溝,嘴唇也畫得紅鮮鮮的。本來我讓她回去換衣服是想讓她穿得樸素一點,誰想到她……打扮得像個女特務似的,往人堆裏一站,一下子大家都傻眼了。眾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潑,潑了她又潑我,那意思很明顯就是:你帶來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如果說多數人是用眼睛在這麼責問我,那麼老陳後來是當麵責問我的。

和老陳見麵,是在老陳的辦公室裏。除了辦公室,老陳還有專門的破譯室,在辦公室的南邊。我和黃依依先是去辦公室,見沒人才去破譯室。聽到敲門聲,老陳出來,看見黃依依,跟見了鬼似的馬上關閉破譯室門,帶我們去辦公室。聽說老陳這人很迷信,從不允許女人進他的破譯室。其實搞破譯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為破譯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運氣是個神秘的、神乎其神的東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們也變得神神秘秘的。

進辦公室後,老陳直截了當地問我:“是來要人的?”

黃依依搶先說:“算是吧。”

老陳顯然不喜歡她這種喧賓奪主的樣子,有些抵觸情緒,找出一本花名冊,遞給她,“人都在這,你看吧。你可以從這些人中任意挑選一至兩名同誌,做你的助手。”

黃依依隨便翻了翻,還給他說:“這能說明什麼,隻有名字。”

老陳說:“那你還要什麼?難道要我把人全喊來,當麵讓你一個個挑?”

黃依依說:“這就不必了。”說著走到老陳的辦公桌前,認真地看起壓在玻璃板下的一張合影,問,“這是你的全體同誌?”

老陳說:“差不多。”

黃依依仔細地看了一會,指著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老同誌問:“他是誰?是破譯員嗎?”

老陳說:“這個人你不能要。”

黃依依好奇地問:“為什麼?”

老陳示意我來回答,我就說這位老同誌現在身體不好,無法正常工作。其實,這人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瘋了。

不料,黃依依一語道破:“他是不是瘋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

她說:“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麼神經質,這種人離瘋狂隻有一步之遙。”

我說:“他曾經是這裏最了不起的破譯家。”

她說:“這種人離聖人也隻有一步之遙。”

我說:“他是因為破譯密碼瘋的,用腦過度,腦筋像琴弦一樣繃斷了。”

她說:“像納什。”

我問:“誰?”

她說:“世界著名數學家,博弈論大師約翰·納什,他也是被密碼逼瘋的。”

這時,老陳突然插話:“其實你也瘋了。”頓了頓,又說,“我們都瘋了。”

一句話把黃依依弄得稀裏糊塗的。

其實,我知道老陳想說什麼,在關於破譯光密的問題上,老陳始終保留著自己獨立的看法,他認為我們決定破譯光密是武斷的,毫無理智可言,荒唐透頂,是異想天開,是瘋子的決定。至於理由,他昨天晚上就到我屋裏來說過,現在他又準備對黃依依說一遍。

老陳說:“首先,誰都知道,光複一號密碼是一部目前世上少有的高級密碼,保險期限至少在十年之上。這就是說,十年之內,正常情況下任何人都難以破譯它,而我們決定破譯它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是想在目前緊張的台灣問題上取得主動權。那麼,這種緊張關係究竟會延緩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頂多就是一兩年吧。這就是說,我們要使這部密碼具有理想的破譯價值,就要求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破譯它,頂多就是一兩年,而一兩年時間我們也許連破譯它的門都還摸不到。你們現在信誓旦旦的樣子,老實說,我的感覺就是你們瘋了,癡了,是癡人說夢,瘋人做傻事,不信走著瞧……”

老陳這人就是這樣,平時不說話,但一說都是實打實的,不會拐彎,不會躲藏,不會變通,經常把人和事逼入絕地,讓人尷尬。其實,他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明白,但這是上麵的決定,我們除了服從又能怎樣?我這麼一說,老陳又跟我頂上了。

他說:“是上麵的決定不錯,但既然我們明知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們又何必認真,這麼興師動眾地執行,還專門找一個數學家來呢。當然,數學家來,我們歡迎,但要我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們應該安排她去破其他密碼,至於光密,隨便叫兩個人破譯,給上麵做個樣子看看就行。”

這哪像處長說的話?上麵首長要聽了,還不撤他職!不過,我知道,他也不稀罕這個職務。破譯局作為一個業務單位,業務強就是最大的職務。無冕之王。

老陳的那套說法,我聽了就聽了,懶得跟他去辯解。不料黃依依卻跟他較上了真。黃依依說:“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我們是肯定破譯不了光密的。”

老陳說:“起碼在短時間內吧。”

“那也不一定,”黃依依簡直是搶著往槍口撲,堅定又堅決地說,“所有的密碼不就是幾道深奧的數學題而已,有那麼可怕嗎?”

說得我和老陳一時都愣在那,許久老陳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黃依依說:“不,也要看你的。”

然後回頭對我一字一頓地說:“安副院長,我希望陳處長積極參與到我們破譯小組當中來!”說罷拂袖而去,我喊都喊不住。

老陳是破譯處的元老,當處長都十多年了,現在又是我們701的副院長,隻不過沒有到位,因為還兼著破譯處長。她竟讓老陳去給她當助手,這怎麼可能!可我出去跟她商量時她竟毫不退讓,堅決要求老陳來。“我不需要助手,我需要競爭對手!”她果決地說,還振振有詞地跟我講起她為什麼要老陳來的理由,“因為你和我都不知道國內的這些破譯員在怎麼破譯密碼,他們一直都沒有破譯過真正的高級密碼,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破譯光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這也就是說,我們了解了他們破譯的思路,等於是看清了一條死路。”這讓我想起安德羅也曾這樣說過:破譯密碼不是單打獨鬥的遊戲,它需要替死鬼!隻有別人跌入了陷阱,你才會輕易地避開陷阱。

我不由驚愕地望著她,為她的“險惡”用心所震驚。但我又無力拒絕,因為她這個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現在,破譯光密已經成了我們最急迫的任務和最高的目的,至於采用什麼手段無所謂,不管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人,都可以無所顧忌。這就是破譯密碼,一個陰暗的職業,充滿陰謀和陰險!

盡管我對黃依依的這個要求有些不滿,但還是去找羅院長彙報。羅院長竟然很爽快地同意,當即給老陳打電話,把他叫來,當著我的麵,讓他去我那兒報到。本以為老陳會跳起來反對,沒想到他沉默一會,對我表態說:“既然羅院長和你都是這個意思,希望我加入進來,我還能有什麼不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對破譯光密不抱任何信心,我自己沒信心,對你請來的這位專家我也沒信心,她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這種人,憑我的經驗,天生不是破譯密碼的人。”

我說她以前在美國破譯過蘇聯密碼。

老陳說:“道聽途說而已吧。老實說,我對這種說法根本上不相信,為什麼?因為,首先真正破譯密碼的人,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其次,真正破譯過密碼的人,也不該像她這樣口出狂言,好像密碼就是一道複雜的數學題。破譯密碼是什麼?你的導師安德羅不是說,是聽死人的心跳聲,需要我們有死人一樣的清心寡欲和榮辱不驚的定力,但你看她……雖然我同她剛認識,不了解她,但從她的目光可以看得出來,她內心充滿欲望,她是個心氣浮躁的人。我不知道你在安德羅身邊待了這麼久有沒有學到什麼真功夫,依我看,我們能不能破譯光密,就看你的啦。所以,我過去願意做你的助手,好好配合你。”

我隻得老老實實地說:“我在那邊其實根本沒學破譯,都在做其他事。我剛才跟羅院長研究決定,由你來擔任破譯組組長,負責破譯工作。”

老陳痛苦地叫了起來:“安副院長啊,你這是把我往火炕裏推,我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你就別拉我下水了。”

我笑著說:“老陳,怎麼是拉你下水?如果破譯了光密,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隻是給你錦上添花呢。”

老陳隻是幹笑。很苦澀地幹笑。

13

這天晚上,我在屋裏收拾房間,黃依依敲門進來,很快就從一大堆我從蘇聯帶回來的行李中,發現了我與安德羅的合影,並認出他來。我們的話題自然就扯到安德羅和斯金斯身上。她說:“安德羅擅長破譯的是美國密碼,而光複一號密碼作為斯金斯研製的密碼,它本質上屬於蘇式密碼,你學的技術對它不靈。”

我點頭說:“你知道斯金斯研製的一部叫世紀之難的密碼嗎?”

她說:“知道,那是斯金斯專門為美國軍方研製的。”

我說:“美國人之所以顧用斯金斯研製密碼,目的是想躲開安德羅的破譯。”

她說:“是這樣,因為安德羅破譯過美國好幾部密碼,美國人害怕他。而斯金斯是安德羅的大學同學,兩人關係很好,彼此很了解。所以,如果請斯金斯研製密碼,她一定會設法避開安德羅的智慧。”

我說:“從某種角度說,當初美國人請斯金斯研製世紀之難密碼,目的就是想躲開安德羅的智慧。也隻有斯金斯才有這個本領,隻有她最知道,安德羅長於什麼,短於什麼。”

“可以想象,斯金斯一定在世紀之難密碼裏暗藏了好多專門對付安德羅的暗道機關。所以,如果請安德羅來破譯世紀之難密碼,一定會吃虧,破譯不了。”她笑吟吟地望著我,“如果是請安德羅的學生,那更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她說的“安德羅的學生”就是我,但我的思路不在這兒,我沉默一會對她說:“事實上,‘光複一號’就是‘世紀之難’”。

她即刻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將我的話重複一遍,她的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怎麼可能?”

我平靜地說:“事實就是這樣,美國高層因為考慮到斯金斯的身份,謹慎起見,最後沒敢用‘世紀之難’,結果賣給了台灣,台灣把它改名為‘光複一號’。”

她站起身說:“你沒開玩笑吧?”

我搖頭:“這麼大的事,我敢開玩笑嗎?”

她突然大叫起來:“那你怎麼還敢接這活?你也太不自量力吧,明明是死路一條,還敢往前衝,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可以開天辟地?!”

我隻得耐心地給她解釋:第一,我回國之前不知道這個情況,第二,知道這個情況的人又不知道破譯界的這些內幕。她竟氣得在屋裏團團亂轉,連說:“荒唐,荒唐,喊你來帶領我們破譯‘世紀之難’,豈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我靜靜地說:“不是喊我,而是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