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婆婆丁與瘋姥爺(1 / 1)

婆婆丁與瘋姥爺

人情

作者:倪萍

早年姥姥住的是草房子,房頂常年不翻修,草上落了土,土裏又刮進了種子,種子再發芽,房頂就開花了。花開得茂盛,房頂就像個花園。

小舅舅犧牲的那一年,房頂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婆婆丁。

婆婆丁的樣子很像睡蓮,厚厚的葉子肥嘟嘟的,它們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不留任何縫隙地包圍著花蕾。花蕾很弱小,顏色是黃綠的,淡雅卻很醒目。

長了婆婆丁的草房子像個宮殿,從裏麵走出來的本該是公主和皇上,可每天裏出外進的就是一黑一白,黑的是姥姥,白的是姥爺。

自從小兒子沒了,他們倆好像都沒換過衣服。姥姥整天穿著那件大襟的黑秋夾襖。姥爺每天都披著那件羊皮襖,隻是不知為何他把白羊毛反穿在外,村裏小孩背後都笑他:“怪頭怪,反穿皮襖毛朝外。”

突然有一天草房子著火了,是姥爺用火柴點的。

姥爺瘋了。他站在房頂上對著婆婆丁擺出用機槍猛烈掃射的姿勢,嘴裏喊著:“繳槍不殺,繳槍不殺。”姥爺像電影《地道戰》裏的高老忠一樣,老淚縱橫。這是我第一次見姥爺哭。

望著像踩平地一樣在房頂上來回折騰的姥爺,你會相信他真的瘋了。他一隻腳在房頂上,另一隻腳已經懸在房簷底下了,姥爺居然沒掉下來,有人以此斷定姥爺沒瘋。

姥姥說:“心瘋了。”

隻有婆婆丁知道姥爺瘋了。從前那麼心疼院子裏一花一草的姥爺,如今把房頂上的婆婆丁拔得精光,姥爺稱這是斬草除根。

瘋了的姥爺一天會上房頂好幾次,擺著同樣的姿勢,說著同樣的話。拔光了婆婆丁,他又開始拔房上的草。姥姥說:“好哇,把房子拆了能把兒子換回來,也劃算啊!”

拔累了,姥爺就躺在房頂上睡覺,像睡在炕上一樣,蓋著皮襖,打著呼嚕,看上去睡得很香。家裏如果找不著他,就看看房頂吧,他一準在那兒。隻是你見不到他,因為他躺在人字房頂的另一半。

那天我上房頂叫姥爺吃飯,才知道,這草房頂沒點兒本事是上不去的。腳下的草是軟的,根本蹬不住,手上又沒抓頭兒,隻能慢慢爬。房頂斜著,讓你恐懼。莫非快七十歲的姥爺有飛簷走壁的功夫?姥爺沒瘋,叫他吃飯時,他還說:“有本事把你小舅叫回來吃。”

幾次我想討好他,寬慰他,可幾次都發現他更加憤怒了,憤怒之後是哭不出的眼淚。

我試著給他倒酒,倒多少姥爺喝多少。酒喝沒了,我灌上白開水,姥爺也照樣喝,也喝得滿臉通紅。姥爺真的瘋了。

不愛說話的姥爺更沒話了,眼珠子通紅,像是隨時要發射的兩顆火炮。姥爺燒了房頂燒蚊帳,連他自個兒的那件皮襖都燒得滿身是洞。這個響當當的軍烈屬成了村裏最可怕的人,小孩躲著他,大人不搭理他,姥爺像幽靈一樣每天走村串鄉。

想想曾經的姥爺領我去集上的小館子吃豬頭肉,想想曾經的姥爺給姥姥買倆麵瓜舉在手裏走三裏地……姥爺啊,你為什麼不能像姥姥一樣把苦水吐出來?為什麼不能把曾經的幸福和如今的苦難在心裏攪拌一下啊?你不是還有五個好兒女嗎?軍屬和烈屬不就差一個字嗎?

12歲的我不懂什麼是爹、什麼叫娘,卻見過這個軍人的父親送兒子參軍那天的景象。眯著眼睛的姥爺似笑非笑,一直圍著部隊接兵的卡車轉。當部隊首長和姥爺握手行軍禮的時候,姥爺的雙手不知該放在哪裏,一個勁兒地搓,一個勁兒地攥,臉上寫滿了光榮與自豪。

瘋了的姥爺上房頂更勤了。看著他在房頂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們都害怕。姥姥說:“早晚得摔死。”

沒摔死的姥爺竟是婆婆丁救的命,那是他喝酒最多的一次。姥爺雙腳在房頂上,半個身子卻已掉到房簷下了,死死絆住他的是一大堆深埋在房草裏的婆婆丁。婆婆丁肥厚的葉子相互抱在一起,這回抱住的不是它們的花蕾,而是姥爺的腳。

婆婆丁有這麼大力氣嗎?是竭盡全力地抱著嗎?誰都不信。姥姥說:“這是小舅派來的婆婆丁,都是當兵的出身,有的是力氣。”家裏人都相信了。

家裏有個瘋子,全家就都瘋了。

一個秋天的傍晚,太陽將要落山時,姥爺終於不瘋了,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姥爺走的那天,家裏人誰都沒哭,隻是棺材抬到門口時,姥姥打了小姨一巴掌。“那怎麼……你爹出門了,你們不該哭上一聲?”

小姨“哇”的一聲哭了,哭得收不住。

摘自《甘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