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讀白之十二:當年的藏書都到哪裏去了
讀白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我覺得意猶未盡,為什麼,因為還有不少的謎沒有解開,事實上有的謎可能永遠無解了,但有的謎或許可以部分解開。比如說,大白先生去世後,因為沒有存款及房產一類值錢的東西,這在病中的《白屋書信》裏已經講得明明白白了,最後親屬和朋友們隻好靠賣書來解決大白子女的讀書和生活費用,且這點費用隻能在一子四女中首先保證兒子的教育費用。
想想極其悲涼,一個教育部的行政長官去世之後,兒女竟要麵臨輟學的困境,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這是一個清貧的時代,這是一個清貧清廉而仍有溫度的時代。這既是一個書生的悲哀,又是一個書生的最大安慰。
如前所述,當這一萬六千多冊書和雜誌賣掉之時,我們已經知道賣了多少錢;但我關心的是,這些書今天還在不在,如果在,那麼又在哪裏。
第一個線索是,這些書在浙江大學圖書館。
第二個線索是,這些書在浙江圖書館的古籍部。
關於第二個線索說起來較為複雜。因為有一種說法,說當年浙江大學圖書館的一些古籍版本,後來移交給了浙江圖書館。這個“移交”到底是“文革”期間還是在何時,一下子也說不清楚了,但據稱有人曾在浙江圖書館(杭州大學路上的)裏看到過蓋有劉大白藏書印的書。 後來據我的前同事詢問著名藏書家、學者顧誌興先生,他說“文革”期間浙江大學有一部分古籍書是移交給了浙江圖書館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浙江圖書館也就在今天杭州人所說的“老浙大”這裏,即就是在大學路。我對那裏的紅樓和草坪頗有感覺,尤其是借書時還可以從借書卡上看到這本書前麵有哪些人借過,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他(她)和我會共同的興趣?想想這樣的問題,要麼想出毛病來,要麼想出詩歌來。
而在何槐昌先生主編的《浙江藏書家傳略》中,劉大白先生也名列其中。書中這樣寫道:“有《劉大白先生藏書目》,著錄約四千種,收書新舊並納,兼容並蓄。藏收後歸浙江大學圖書館,計三千三百餘種,一萬四千餘冊。另有報刊三百餘種,二千一百餘冊。”
14000(餘冊)+2100(餘冊)=16000(餘冊),首先這個數字是成立了,何先生在浙江圖書館古籍部工作幾十年,既然他提到了《劉大白先生藏書目》,那麼他應該看到過此藏書目;由此推理,他也應該最清楚劉大白的這些書在哪裏,但他在《傳略》中沒有提及。事實上在1949年之後,劉大白是一個可以被提及,也可以被略去的人物。
這就是曆史的吊詭之處。其實也不難理解,曆史,或者說曾經的那種曆史,它希望被記住的是那種被改編過甚至演義過的曆史,且是按照非紅即白的那種模式來的。要麼大功臣,要麼大壞蛋,正如舞台上的生旦淨末醜,角色早就分配好了。
那麼隻好去找了再說。
西湖孤山旁的浙江圖書館古籍部,此處原來叫文瀾閣,是一個文氣極其充沛之處。那也是前麵提及的1929年西博會教育館館址所在地。我在十多年前也去過,是去查一百多年前杭州出版的報紙。而我在十八歲那一年的大半年裏,有時還天天走過,因為那時我作為一個走讀生寄居在親戚家裏。
去古籍部是去找劉大白藏書的,但最大的問題又來了,因為不知道這一萬六千多冊的書名,就連一本書名都說不出來,那怎麼找呢?現在唯一的線索是據大白先生的外孫張先生說,大白先生的這些藏書有的蓋有藏書章,其中以“尋常百姓”這一閑章為多見,雖然不知道這章蓋在什麼書上。那麼隻好從藏書章入手,但這仍是大海裏撈針。怎麼辦呢,隻好從劉大白寫的文章來進行推測了,比如他寫過《說毛詩》的論文,那就把所有1932年前有關《毛詩》或《詩經》的版本找出來看看,有沒有他的藏書章?或者再扯遠一點,把黃遵憲的詩集找出來,像大白這樣新潮的詩人總要看看詩界革命之領軍人物的書吧。
張先生和我的這些努力,均以無效告終。
但也真是天佑我也。當無意中去查劉大白所著的作品目錄時,電腦上卻跳出來一個《劉大白先生藏書目》,且是上下兩冊!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老話還真有老話的道理。
當圖書管理員將這兩冊書目遞上時,我們好像有一種莫名的失而複得的感覺。書目是線裝的,線是後來換的線,但裏麵還夾著一薄薄的小袋,裏麵裝了一段當年用過的線,這個細節令人感動。斯時,陽光透過樹隙從窗口照到書桌上,溫暖的,明亮的。這是2014年10月22日,一個秋高氣爽遲桂送香的上午。
《劉大白先生藏書目》是當年這些藏書作清點移交時,由劉大白的妹妹,即被稱作“九娘”的劉詒君和圖書接受方一起編寫,且一一清點並經雙方認可的。這個雙方,實際上就是買賣雙方,這等於是兩冊“賣書契”,因為以前隻聽說有“賣地契”的。張先生還指給我看,哪些是“九娘”的字跡,那是極其漂亮的小楷行書。
(插圖)
如果按照一般的契約,這個《劉大白先生藏書目》上下兩冊應該有兩本的,這就像合同版本,甲乙雙方各持一本。據張先生講,他小時候在家裏是看到過這藏書目的,“文革”時被抄走了,那麼現在看到的,是“文革”時從家裏抄走的那兩本呢,還是原先就有兩本留給圖書館?
或許,根本就沒有甲乙兩份,隻有一本兩冊,因為這完全是手抄本,手抄要成為一模一樣的兩本,可能性也許不大。據汪誌青在《劉大白先生遺族近況》中說,大白先生的遺書,是經“羅膺中、戴靜山、金少英、陳伯君和儲皖峰諸先生的整理,裝箱保存了一年多……”現在翻開書目一看,那上麵還是還有抄寫者的名字,除前麵汪先生提到的之外,還有敬文、齊山、鍾嶽、逸庵、琢如、耕莘,有不少是兩人共同完成的,如“第六架集部,伯君編,靜山續”,這裏的人名可能也還有交集的,因為那時還有人用的是字啦號啦,但可以肯定,這都是大白先生的生前好友在幫忙。注意,敬文就是鍾敬文。
不管怎樣,兩冊書目,足可以解饞了。
兩冊書目,可以看出民國時一個讀書人的興趣和學養。
現在大家都在列書目,那麼當我們看到80多年前一位讀書人的書目,又會有什麼感覺呢?雖然那一冊冊書還沒能找到,但憑籍此書目已經可以看出1932年之前中國圖書出版和進口的大致情況,當然就大量的典籍來說,則還涉及到版本學、印刷史等等方麵的課題。
還是先來介紹一下我所看到的這兩冊書目吧。
第一這是用類似水筆寫的書目,其中部分是用毛筆寫的,這從筆鋒中看得出來。
第二這是用“架”來歸類的一種書目,架這個字本身就有作量詞解的意思,兩柱之間為一架,藏書目中的每一架,皆有編寫者的名字。
第三是一共有二十八“架”。其中第一架是佛經,二三架為“空”,第四架為文學書和辭典,第五架為詞曲、集部,第六架到第八架皆為集部,第九架為經部,第十架為子部,第十一架為算學書,第十二架為文學書,第十三和十四架為小學書,第十五、十六架為日文書,第十七架為小說筆記,第十八、十九架為新書,第二十架為日文書和新書,第二十一架到二十四架皆為雜誌,第二十五和二十六架為史部,第二十七和二十八架為各類叢書。
由此,一個傳聞得到了印證,在錢塘江九號的寓所,劉大白有時會差孩子去書房裏拿書,告訴他們這本書在第幾架上,這說明他對這一萬多冊書是記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