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次日,老錢在八辦借了一輛自行車,請了半天假,穿了件鄉下人的粗布對襟衫,戴了頂大鬥笠,架了兩簍子的山珍,一個上午都貓在郵局對門的小巷子裏當小販,推銷山珍,一邊挨時守著那個北方人的來和去。

這回,自然是跟上了。

結果,跟到了渝字樓。

黑室在渝字樓。

這是個好消息啊,終於有個底了。可以想見,陳家鵠也一定在那兒。放出去的風箏是要收回來的,失蹤了去哪裏收啊?現在好了,人找到了,便可以設法安排人去接觸,去慢慢工作,去收攏他的心。人在黑室不是問題,關鍵是心,他的心必須要有人去工作、去收攏,最後交給延安。

安排誰去?天上星盤算一番,覺得目前還是老錢最合適,因為陳家鵠知道他是延安的人。明有明的好處,暗有暗的便利。在天上星的設想中,現在一些鋪墊和預熱工作,隻要有機會,老錢是可以明目張膽地去做的,等哪天徐州打入黑室後,可以暗中幫老錢敲邊鼓。這樣明暗相輔,相得益彰,到一定時候再由李政去添最後一把火,效果一定好。

這樣,天上星首先決定要給老錢調整工作崗位,讓他去當郵遞員,負責跑渝字樓那條線的郵遞員,伺機聯絡上陳家鵠。郵局局長是童秘書的鄉黨,當初老錢進郵局工作就是童秘書找他安排的,現在調整個崗位應該更不在話下吧。

錯!

童秘書這下使不上力了。

原來,渝字樓雖然離郵局不遠,可以騎車來往,但是這條郵路總的說客戶分散,路線拖得長,且要上山過嶺,有一大半以坡路居多,隻能徒步。所以,那些郵遞員都不愛跑這條路線。老錢是樓上的,坐辦公室的,地位比郵遞員本身高一格,現在要從二樓下到一樓,從室內趕到戶外,而且去跑最差的路線,這明顯是貶,貶中又貶!你老錢想去跑這條路,就是說你犯賤,讓童秘書去找他的老鄉局長去說情,這肯定行不通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要往上跑,燒香拜佛,托人求情,可以理解;你犯賤,要去找屎吃,怎麼找人去說情,不神經病了嘛!

怎麼辦?

犯錯誤!

老錢利用收發電報的職權,貪汙了一筆公款,照理要開除公職。這時候,你再請童秘書出馬,讓他去找他的老鄉局長送送禮,說說情,給他一次悔過革新的機會,這就能說得通了。

既然是悔過自新,跑一條最差的路線,理所當然。

老錢就這樣瞎折騰一番,終於如願以償,成了跑渝字樓這條線的郵遞員,每天早出晚歸,走街串巷,磨破腳皮子。在徐州同誌下山前,八辦的同誌都以為黑室在渝字樓裏,直到徐州下山,送出情報後,才知道守錯了地方。

這是後話。

徐州下山其實是“上刀山”,其間他所付出和所體現的,絕不亞於江寧一戰中對他的考驗。那次“稱雄”,他憑的是一種簡單的不要命的熱情,他看見那麼多戰友都像鐮刀下的麥稈一樣紛紛倒下,葬身於火海,他突然對自己活著有一種恐懼感。他希望自己速死,與戰友一起命歸黃泉,哪知道有時候死亡的權利也不在自己手上。他對死的渴求反而塑造了一個英雄的光輝形象,事後徐州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像一場夢,所有的付出、勇氣、恐懼、收獲,都是夢的組成部分,是夢中的“他”的一次曆險、一次榮光,跟他本人並無關聯。這一次,他希望自己回到夢中,但時時刻刻,他分明感受到,一切都要靠他堅強的意誌和毅力去完成。

在反複的思考中,徐州得出一個結論,想讓自己下山,隻有一個辦法:讓自己剛長好新肉的半張疤臉重新發炎、腐爛。山上隻有一個醫生,隻能對付簡單的感冒、發燒、肚子痛等小毛病,一張臉爛了,重新腐爛,想必是對付不了的。於是,徐州決定搞壞自己的臉,讓傷口發炎、腐爛。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對著妖氣的鏡子,舉著從鬼子手上繳獲的排雷刀,舉了一個多小時都下不了手。

這幾乎比割斷自己的喉嚨還要難!

好不容易,刀子下去了,創口有了,血流出來了——不要以為這就夠了,這僅僅才是開始,還要想辦法讓傷口爛成一團惡臭的腐肉,刀口才會消失,才能瞞天過海。

徐州首先想到的辦法是用鹽。“往傷口上撒鹽”,這話人人都在說,但幾乎沒人試過,因為實在太殘忍,太毒辣,除非是用來撬開頑固的嘴,或是對付切齒痛恨的仇敵。徐州也許缺乏把自己當做萬惡日鬼的想象力,但他並不缺少為淩雲壯誌赴湯蹈火的勇氣,他放下刀,毫不遲疑地抓起一把粗鹽抹在傷口上。

頓時,天地昏暗,心如刀絞!

徐州不敢叫,不能喊,隻能靠握碎雙拳、口咬毛巾來抵抗這鼎鑊刀鋸的徹痛徹苦的大滋大味。他在劇痛中手腳抽搐,渾身痙攣,頭暈目眩,最後腦袋裏鑽進了大片大片的氤氳——他昏死過去了,像一匹被剝了皮的死馬。

黎明時分,徐州在火辣辣的煉痛中醒來,他掙紮著抓過鏡子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千古艱難唯一死,比身體痛苦更令人承受不了的唯有精神的絕望。徐州萬萬沒有想到,鹽能令傷口痛徹骨髓,卻無法令其腐爛,相反,表層還會更快地彌合——見風就長,吸血而合。他是如此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一整晚令他痛不欲生的傷口竟在鹽的幫助下開始結痂!

顯然,撒鹽是個誤操作。鹽隻能痛上加痛,卻不能傷上加傷,讓傷肉腐爛。

怎麼辦?

徐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背靠在牆壁上大口喘氣,一邊凝神聚心,窮思竭慮。突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家鄉看到的兩個地痞打架的事:其中一個把另一個人的頭按進一堆生石灰堆裏,然後朝他頭上撒尿,對方頓時如被丟入油鍋似的,痛得嗷嗷叫。後來,這個人再出門時已是一個瞎子和麻子,滿臉都是豆大的疤痕。徐州想,尿其實是起了水的作用,生石灰遇到水,像熱鍋上的油遇到火苗子……想到這裏,他心裏燃燒了。

培訓中心初創不久,修建房屋剩下的材料都堆放在倉庫裏。徐州輕而易舉就從那裏搞到了一小袋生石灰。他揭開新長的痂殼,將白色粉末抹上去,沒等他潑水傷口就冒出嗞嗞的聲音。徐州一頭栽倒在地,來回翻滾,以頭撞地,比之前十倍的疼痛將他推到了發狂的邊緣,不用看鏡子,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傷口的肌肉在燃燒,在潰敗,在稀巴爛。

可是光稀巴爛不行,要發臭腐爛才行,否則傷口太新鮮,容易被醫生看出破綻。就是說,他必須再堅持兩天,等待傷口腐爛化膿。

這兩天,徐州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度時如年,每一分鍾他都覺得自己要崩潰,要割斷喉嚨來解脫難以忍受的苦刑。生石灰粉,還有後來加上的辣椒麵,在徐州臉上充分摧毀著人的意誌,它們躲在麵罩裏麵,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竊竊暗笑,等待著一個世上最蠢的大笨蛋最後的崩潰。兩天裏,幾千分鍾裏,徐州找到了幾千個理由讓自己放棄生命,可就是找不到一個理由讓他放棄李政給他轉達的天上星的一句話:

徐州同誌,我們現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你必須付出一切努力,想盡一切辦法下山來,讓我聽到黑室的聲音!

正是這句話,讓徐州艱難地挺過了幾千分鍾,騙過了山上的醫生——他幾乎被創口腐敗的爛肉嚇壞了,陣陣惡臭熏得他連忙捂住嘴鼻,屏氣靜息,像個酸腐的臭知識分子。“我這兒根本不行,必須馬上轉到山下去治療。”當徐州聽到醫生在電話裏這麼對陸從駿所長說時,他忍不住號啕大哭。幾千分鍾的痛死痛活終於換來了勝利的回報,他太激動了!淚水漫過腐爛的傷口,又一次刺激著傷口,但徐州感覺不到痛,而是感到一種秋風送爽的感覺。

最後的苦往往有一種甜的感覺。

到了山下醫院,徐州又費盡心機與醫生們做遊戲,傷口稍為見好又做點小手腳,讓傷口再發作,一而再,再而三。三天,五天,一周,傷口總是不痊愈,車子天天送他下山來換藥,別說司機煩,連汽車都煩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廢物居然要這麼侍候著,實在是荒唐啊。

一天,徐州搭保安處長老孫的便車下山去換藥,徐州不失時機地向他訴苦傾吐衷腸,深表歉意的同時又大表決心。

“這張爛臉我也不知啥時能好,鬧得人心慌啊。司機天天為我跑差,早看我不順眼了,左主任也看我心煩,不知處長能不能給我在山下找個工作,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一邊治病一邊工作,也好讓我心安。”

“笑話,你這樣子怎麼工作?”

“可以的,我已經給自己找了一份最合適的工作。”

“什麼工作?”

“保護陳先生。”

“保護他?”

“他不是生病住院了?我想組織上肯定專門安排了人在保護他,我覺得這事可以交給我來做,這樣免得司機每天接送我上下山,窮折騰,花掉的汽油費都比我的命還值錢。”

話到此為止,還未引起老孫的足夠重視,他接著說:“我和陳先生在山上相處得很好,我相信他也希望我去保護他。”徐州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在心裏想,這話是賭了,老孫一定會去征求陳先生的意見。那麼,陳先生會不會給他機會呢?他隻有一半的把握。

結果,陳家鵠給了他機會。

陳家鵠本來就在懷疑他是個共產黨,很想進一步了解他,麵對老孫的提議,他爽快地答應了,“好啊,你這算是找對人了,這兒本來就是個鬼地方,他來守門倒是很合適嘛,這樣這兒就更像個鬼地方了。”

徐州就這樣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下了山,留在了陳家鵠身邊。如果說留在陳家鵠身邊有一點賭博性質,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徐州同誌實施的上刀山、下火海的“苦肉計”,一定意義上來說是注定他要下山來工作的,因為誰也受不了他天天下山來換藥。這問題遲早要解決,要解決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把他留在山下工作,這樣他可以自己走著去換藥,不必動車耗油。要留在山下,他這嚇人巴煞的鬼樣子放在人來人往的渝字樓肯定不合適,要放隻有放到黑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