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現在是兩天前晚上八點多鍾,即老孫在渝字樓碰到惠子的同一時間。
也是同一地點,同一棟樓裏,在頂層盡頭的一間客房裏,薑姐正在與一個穿著考究、模樣精幹、三十多歲的男人竊竊交談著。
“他是美國人,是八月份到重慶的。”
“他是幹什麼的?”
“具體職業不知道,但我敢說他肯定在幫姓杜的幹活。”
“會不會就在黑室呢?”
“我也這麼想,但至今沒拿到證據。”
“你們不是都上床了嘛,這點貨還搞不到?”
“畢竟是杜先生身邊的人,他嘴巴很緊的。”
“姓杜的對他真的很好?”
“嗯,這是我親眼所見,就在這兒,姓杜的專門請他吃飯,飯桌上顯得很親熱的,他對姓杜的也很隨便。”
“好,這是條大魚,你一定要把他養好了……”
說的就是海塞斯。
毋庸置疑,如果海塞斯看到這一幕一定會氣瘋的,因為這個房間是他的,至少現在是他的。天氣越來越冷,車上幽會的感覺越來越差,海塞斯出資包下這個房間,是為了與薑姐有個固定的秘密幽會的地點,而不是為了讓薑姐從事其他的秘密活動。可事實上,現在,包括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薑姐把這個房間的用途擴展了,除了每個星期與海塞斯幽會一到兩次外,至少她還要時不時在這裏分別秘密接待馮警長和這個男人。
其實,最早這個房間是馮警長掏的腰包,那時薑姐是他的甜點,現在薑姐路子越走越寬,名頭越來越大,任務越來越重,馮警長雖心有不甘,也隻有退居二線了。對此,薑姐也給了他一定回報,至少是免了他的腰包,讓海塞斯來當冤大頭。當然,海塞斯並不知道這一些。
說到馮警長,兩人的對話是繞不開的,這不,就說到他了。
“你現在手頭有多少人?”
“我隻跟警長有來往,其他人我不往來的,多見一個人多一份危險。”
“嗯,對,我們要幹的事大著呢,謹慎是必需的。其他還有多少人?”
“讓我算一算。美國大使館的薩根你是知道的,薩根有個助手叫黑明威,他是個記者,另外茶鋪裏還有以前少老大的得力助手中田,他是個神槍手,好像就這些人。”
“薩根身份暴露了,不能再用了。”
“可是……我聽警長說他等著要見你呢。”
“他見我幹什麼,我才不見他,見他是找事。”
“你們還沒給他錢,我覺得這個問題要解決,否則……這些人的底細都在他手上,聽警長說他是個刺頭,不好惹的。”
“錢好說,關鍵是他事情幹了沒有?”
“我去現場看過,那地方確實被炸得稀巴爛了。”
“可我這邊得到的情報說,黑室照常在工作啊。”
“那說明黑室可能不是隻有一個地方,陳家鵠肯定是在那裏麵,我了解的情況是他確實被炸死了,報紙上登了,警長還親眼看見他們家裏人去了現場,一家人在那邊號啕大哭,他那個日本太太還傷心得昏過去了。”
“你見過她嗎?”
“誰?”
“陳家鵠太太。”
“沒有。”
“她是個瘋女人,愛上了她祖國的敵人,讓全家人都傷心透了……”
男人的聲音充滿磁性,富有男人的魅力,折射出一種厚實、穩重,甚至是溫暖,但一雙眼睛總是冷冰冰的,和他聲音形成強烈反差。他五官看上去還是蠻端正的,鼻梁挺拔,嘴巴棱角分明,牙齒整齊、潔白,但他臉上總透出一股痛苦的微笑,是一種好像吃了酸辣的東西刺激了他,可他又要向人表明這沒什麼,他喜歡這種刺激,隻好哭笑不得。剛才他一直沉陷在沙發上,隻有說到惠子時他才支起身來,鮮有的向窗外瞟了一眼,好像他知道此時惠子在樓下似的。
此時惠子確實就在樓下。
人生如戲,是因為生活中確實常冒出一些陰差陽錯的事兒。此人千裏迢迢而來,惠子是他必須要見的一個人,因為——他就是惠子的哥哥相井目石。如果有緣,此時他隻要當窗一站,向樓下張望一下,即可見到在風中佇立的惠子:她就像傳說中的那個傻瓜農夫一樣,在守株待兔,日複一日,夜以繼日,在等她心愛的人從天而降。
今晚見不成也沒關係,隻要他想見她,在眼下簡直易如反掌,因為馮警長、薩根,包括黑明威,都知道惠子家住何處,這些人日後都將成為他的手下,榮譽和性命都將掌握在他手上。然而現在,他初來乍到,覺得要做的事太多,暫時他還不想見惠子。有一天,等他想見時,惠子已經成了天涯淪落人,居無定所,行無蹤影,找不到了。
這就是無緣。
相井懷裏揣著一隻純金的懷表,這會兒他看看時間,立起身,看樣子是準備走了。
“你要走?”薑姐很是舍不得的樣子。
“嗯,你們今天不是有約會?”
“還早,還有半個多小時呢。”
“我沒事了,該走了,萬一他提前來呢。”
“他不會提前來,隻會遲到,以體現他是美國人,我討厭他!”薑姐這麼說的時候,眼睛裏有光放出,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的新主子。
“你不能有這種情緒!”相井口氣很硬,目光更硬。
“他身上臭得很,跟他做愛就像跟一群狐狸在一起一樣的,熏死人了。”像身上有一隻開關,薑姐轉眼間露出風塵女子的那一套,嫵媚地湊近他的新主子,假模真樣地朝他嗅了嗅,“我覺得你身上的氣味好好聞啊,有一種海水的味道,他是臭水溝的味道。”
太露骨了,必須得給她一點警告。“我不希望你挑逗我,我來這鬼地方不是為了女人,何況你是我的手下。”相井胸脯一挺,正色道,“我希望你記住,他是條大魚,你必須要養好他。今後這地方警長不能再來了,我也不希望你與警長繼續有那種關係。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天降大任,必勞其筋骨,苦其心誌。我們是來幹大事的,比天還要大的事,不要陶醉在享樂中,要學會忍耐和付出,我現在心裏隻有一個人。”
“誰?”
“天皇!”
這一點,海塞斯一定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竟然對薑姐的身體不感興趣,他們從來不進行肉體對話,他們隻進行——工作對話。這個工作內容太偉大了,也可以說太無恥了,他們要把重慶變成第二個南京,要把整個中國都成為南京的轄地,天皇的土地。通俗地說,他們搞的是顛覆重慶乃至大中國的特務活動,這個男人就是新到任的特務頭子。
他不是小毛賊,他是個大家夥。
大家夥站得高,看得遠,怎麼可能因色起亂?
大家夥伸出手,與薑姐握手,“再見了,好好養著他,忍著點。我相信,為了天皇偉大的意誌,為了大東亞美好的共榮圈,犧牲一下自己,忍受一點狐臭算不了什麼,你會習慣的。”看薑姐點頭稱是後,接著又說,“通知警長,除了薩根,其他人都召集一下,盡快去我那兒開個會,我要重新組織他們。”
“時間?”
“再定吧,這兩天我都會來見你的,聽說你手下有個好廚師嘛。”
“你要來吃飯最好中午來,人少,我照顧得到。”
“嗯,好,留步。”
就走了。
薑姐回頭打開他留在茶幾上的一個布包,發現裏麵有一支點三八的鎳色左輪手槍,一盒子彈,還有一隻信封。信封是一遝錢,都是法幣。她先看了錢,又看了槍彈,嘀咕道:“給我這麼多子彈幹什麼,難道還要我去殺人。”顯然,她嫌給的錢少了。
二
海塞斯果然如薑姐說的,沒有準時到,遲到了十分鍾。
他遲到不是因為他是美國人,而是因為他是黑室的人。遲到十來分鍾,其實是他小心的策略:他的司機在替他望風呢。
每次來渝字樓,海塞斯總是讓司機把他丟在半路上,讓司機先開車過來守望一番,確信無風無浪後,他才去赴約。走的時候也是有講究的,他不會直接從渝字樓上車,他要走去重慶飯店歇個腳,在那兒抽口煙,等司機把車開過來再打道回府,給人感覺他是住重慶飯店的客人。
這麼謹慎,一半是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另一半是因為美女薑太特別了。這個美女的真實身份他自不知曉,但隱隱中他對她有點忌憚。他鮮明地感覺到她身上的不簡單,他有理由認定,她是見過世麵的,她是有秘密的,且不小——露出的隻是冰山一角。她善於逢場作戲,她至少跟兩位數以上的男人上過床……幾次交道下來,海塞斯對她有種莫名的懼怕,莫名的警惕,如在高空走鋼絲,危險比平地上大幾次方。
他的司機也有這種感覺。
司機姓呂,本地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每個月掙三十法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經常揀海塞斯扔掉的煙屁股抽(雪茄的煙屁股又粗又長,一個煙蒂的煙量相當於一支紙煙)。海塞斯雪中送炭,每個月塞給他一二十個法幣,把他收買得服服帖帖的。鍾女士失蹤後的一段時間,他還給海塞斯拉皮條,帶他去逛肮髒的暗娼。可以說,即使海塞斯把陸從駿老婆睡了,他都不一定會吭聲的。可對美女薑,他曾對海塞斯有過這樣的警告:
“她頸脖子上長了三顆黑痣,那可是吊死鬼的命啊。”
言外之意,就是這女人碰不得的,碰了要倒黴的。
海塞斯確實也想過要離開她,可就是變不成行動。為什麼?舍不得啊,下不了狠心啊,每次下決心不去找她後,他的身體總會出賣他。甚至有一天晚上,本是去跟美女薑約會的,走到半途海塞斯臨時改了主意,讓司機帶她去逛妓院。結果,叫了人,脫了衣,怎麼看都衝動不起來,因為滿腦子都是美女薑啊。
撤!
便又回頭去見美女薑。
總而言之,海塞斯對美女薑雖有戒心,卻欲罷不能。他忘不了她白璧一樣潔白無瑕、遊蛇一樣曲美嬌柔的身體。她的肌膚仿佛是牛奶加蛋清合成的,她的軀體也許是羅丹捏出來的,凹凸有致,無可比擬:是世界公認的黃金比例。還有,她做愛時的那一顰一笑,那受苦受難的呻吟、嚎叫,那反傳統、反人體、反文化的姿勢……那麼多回了,海塞斯不記得有哪一回她是安靜的,老實的,是規規矩矩地正麵迎接他的。等等這一切,都令海塞斯夢牽魂繞,讓他的大腦控製不住腿腳,不知不覺中揚蹄而去。
正如不知她是敵特一樣,海塞斯同樣不知道,她做愛時之所以回回擺弄出那麼新潮的姿勢,回回從開始起就不停地呻吟嚎叫,不是因為她真的興奮,真的那麼追求新潮,那麼奔放,而是由於她受不了他身上那股狐臭。她有一隻靈敏的鼻子(所以很適合做餐廳工作),她必須轉過身去,通過大聲呼叫、竭力呻吟來驅散、擺脫熏人的狐臭。
可是,在相井“苦其心誌、好好養著他”的逆耳忠言的教導下,今晚她決定正麵迎接他。所以,這次兩人的愛是別開生麵的,第一次出現了下半身對上的同時上半身也對上的局麵:胸對胸,麵對麵,口鼻相抵,四目相迎。她要用意誌和思想來驅散那股令她反感的味道!
可也許是她的意誌太薄弱,也許是她的嗅覺太敏感,她實在忍無可忍啊,她想逃跑,她想抽身而去,她要轉過身子,她要捂住鼻子……可這怎麼行,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你必須要好好侍候他,千萬不能掃了他的興。
忍!
忍!
哇!
終於忍不住了,她奮力地搖頭,瘋狂地罵他、抓他、揪他、咬他、撕他,完全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那種瘋,那種被逼無奈、狗急跳牆、貓急撒尿的瘋,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她是被熏人的狐臭給逼的!
哪知道,海塞斯以為是她高潮降臨,他歡樂無限地忍受著她的臭罵、她的抓扯、她的撕咬。他覺得她的唾沫、她的爪子、她的牙齒都在向他宣告一個色情的事實:這個女人是個尤物,沸點這麼低,這麼快就高潮了,高潮的情景竟是這麼轟轟烈烈。他為之備受刺激,跟著也瘋狂起來,鼓勵她,罵吧,抓吧,咬吧,狠狠地咬,再狠一點……
這麼瘋狂的高潮也是難得一遇啊。
這個晚上,這個女人在海塞斯心裏變得更加了不得了。
三
現在是陳家鵠蘇醒後的第二天晚上。
正如醫生說的,隻要他醒過來,康複是指日可待的,就像破開了密碼,譯出密電隻是個時間和工序問題,不用擔心的。從今天早晨起,陳家鵠已經開展吃流食,自己去上廁所,下午還在窗前站了一會,憂愁滿麵的。顯然,他的記憶像飛出去的鳥,又飛回來了,恢複了,即使沒有全部恢複,關於惠子的那部分肯定“曆曆如在目前”了。
除了昨天跟海塞斯說過π的幾位數,之後他一直沒開口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話,包括對醫生護士,交流經常是以點頭或搖頭來達成。顯然不是開不了口,而是不想。說π時,他是如夢初醒,也許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中,現在回來了,體力和一大堆煩心事都跟著回到眼前,沉入心裏,寫在臉上。
陸從駿看在眼裏,愁上心頭,他想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又會來跟我談惠子的事,這頭倔牛會因為這次劫難改變對惠子的想法嗎?不可能的,隻有我們去改變惠子。
所以,吃罷晚飯,陸從駿把老孫叫到辦公室,商量對策。
老孫幹脆地說:“那你就見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見你嘛,你就借機向她揭發一下陳家鵠的風流韻事。你看,我都給你準備好家夥了,效果不錯的。”
是兩張照片,一張是林容容的單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線衣,飽滿的胸部畢現。照片還描過色,嘴唇紅紅的,牙齒白白的,兩個腮幫子也有淡淡的桃紅。另一張是林容容與陳家鵠肩並肩的合影照,顯然是做出來的,陳家鵠的表情很不自然,兩人的樣子也不是太親昵,甚至有點緊張,但這恰恰說明他們在偷情。
陸所長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個回會,越想越覺得可行,臉上不可抑製地露出欣賞的表情,“你這下算是鑽到我肚子裏來了,好,很好,我就需要它們,口頭嘉獎一個。嗯,是什麼時候做的?”
“就昨天。”老孫說,“陳家鵠醒了,我就想陳先生肯定還要繼續扮他陳世美的角色,就著手做了。”至於為什麼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現太投入了。陸所長晃著林、陳的合影照,問老孫:
“你覺得他們有戲嗎?”
“我覺得林容容心裏絕對有陳先生。”
“這好啊,我就希望他們之間有戲。”
“你其實早有預感,否則就不會想到讓林容容下山來。”
“有一點吧。你沒看她那個勁,隻要說起陳家鵠,盡挑好詞用。”陸所長興致很好,對老孫擠眉弄眼地說,“可惜林容容沒看到陳家鵠醒來,要看到了當時你抓拍它兩張,效果肯定比這個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動她沒準會鑽在陳家鵠懷裏哭呢。”
“要不請她下山來安排一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