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奇跡是在元宵節的前一天降臨在特一號線上的。

陳家鵠回來後,陸從駿曾召集破譯處全體人員開過一個動員大會,給他們吹衝鋒號。會後,海塞斯又把陳家鵠、郭小冬、李建樹、林容容叫到一起,在樓上開了一個小會,明確了一下分工。五個人,四條線,陳家鵠全權負責最重要的四號線;二號線最次要,暫時要破譯的條件也不成熟,但又不能完全放棄它,得有人盯著、養著它,這個任務交給了郭小冬;海塞斯全權負責一號線;林容容和李建樹合力負責三號線——因為兩人還需要師傅領路,所以這條線其實也可以說是由海塞斯和陳家鵠兩人共同負責。對此,陳家鵠曾有不同意見,他建議海塞斯單獨來負責三號線,理由有二:一,這條線出來之初海塞斯就在高度關注,深入研究,而對陳家鵠來說完全是新的,一點不熟悉,要介入進去會耗很大精力,不劃算;二,一號線是複出的,當初的密碼也是陳家鵠破的,他相對比較熟悉,容易做指導(其實另有隱情)。這個相對合理的建議,最終沒有被海塞斯采納,也許正是因為他深入研究過三號線,知道它的厲害,不想去啃硬骨頭。說真的,他現在需要成果,否則就真成了“眼高手低”的大師了。

陳家鵠太想介入到一號線密碼的破譯中去,因為這條線以前是薩根的,他想從中捕捉惠子的信息——這就是隱情。所以,他一直在悄悄關注它,不時主動跟海塞斯提起。這一天,他又說起來,問海塞斯最近有什麼新進展。

海塞斯說:“我擔心它可能會啟用完全跟老密碼不相幹的新密碼,因為中間這條線靜默了將近半個月,如果啟用老密碼的備用密碼,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B本密,不應該靜默這麼長時間。你覺得呢?”

陳家鵠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當初你堅決不想讓我插手這條線時,我就知道你在這樣想,你擔心我會落入A本密的老思路中,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海塞斯說:“擔心是真的,但不是擔心你陷入泥潭。是的,一部密碼研製出來後都分主本和副本,俗稱A本和B本。如果A本在使用過程中被損壞,啟用B本是毫無疑問的,但這次敵人明知我們已經破譯A本,而且中間電台又靜默這麼長時間,我確實擔心他們是啟用了全新的密碼。”

陳家鵠說:“有理。”

海塞斯說:“如果我的擔心屬實,一號線遠還沒有到實質破譯階段,因為電報流量還不夠,我先給你做些鋪墊工作,等你破掉四號線後回頭再來對付它時可能會順利一些,絕不是怕你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你有蓋世神力,怎麼可能陷入泥潭?”

陳家鵠說:“你給我上麻油呢。”

海塞斯說:“你聽我說完,我現在其實有新想法。確實,正常情況下一號線啟用老密碼B本的可能性很小,但現在的情況並不正常。第一個不正常,一號線複出後電報流量銳減,還沒有以前三分之一的流量。第二個異常,這條線原來掌管電台的薩根已經出問題,身份暴露,而且人都已經走了。掌管電台的人一般是小組老大,老大出了問題,敵人對這個小組可能會另眼相看,不信任。對一個不信任的小組,上麵還會不會給他們一部全新的密碼?我認為不會。可是拋棄它吧又會覺得可惜,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上麵很有可能給一部老密碼的B本,吊著它。你看呢?”

陳家鵠說:“我覺得你有點一相情願。因為薩根身份暴露就把整個小組看成二等公民,這想法太牽強。薩根身份雖然暴露,可由於他有外交官的特殊身份,我們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審他,實際上對這個小組沒有根本性的傷害,憑什麼懷疑整個小組?何況薩根現在已經走了,連後顧之憂都沒了。我倒在想,一號線複出後電報流量減少,可能跟三號線的冒出來有關。你以前也說過,一號線複出後,三號線的電報流量也變小了。所以,我想兩條線可能在一個小組內,之所以設兩條線,是想迷惑我們。”

海塞斯說:“我也這樣想過。”

陳家鵠說:“所以,你不妨把一號線的電報也拿來給我看看。”

當天,海塞斯把一號線複出後的總共三十七份電報和相關偵聽日誌都抄錄一份,交給了陳家鵠。後者連夜看,最後對其中一份電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總覺得這份電報有點怪,感覺像一堆人當中,其他人都著西裝革履,穿得十分周正,獨獨一個人穿得怪誕,好像沒穿外套,顯得很不協調。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他一時也想不清楚。反複研究偵聽日誌,他也注意到這部電台的下線有兩個報務員:一個手法嫻熟,是老手(薑姐),一個生疏,是新手(黑明威),而且後來老手不見,全由新手在作業。但這並沒有給他什麼啟發,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新人剛上機作業由師傅帶一段時間,這是很正常的,就像他現在帶老李一樣,帶一段時間後新人自然要獨立工作。

思而未果,他帶著疑問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海塞斯照例來跟他交流,指望又把他引入迷症中去。陳家鵠正在繼續思考昨天夜裏沒有想通的問題,便把這份電報找出來給海塞斯看,並將自己的疑問拋出來,向他討教。

海塞斯說:“你說的這個情況我也注意到了,但我想這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發報的人因為獨立工作不久,手生,加上當時可能精力不集中,發報的錯碼率很高。另一種情況是我們的偵聽員在抄收時由於信號不好,或者精力不集中,或者水平的問題,抄收的錯碼率太高。錯碼率太高,給我們感覺就有點怪,四不像了。”

海塞斯說:“你也許會說,我們現在還沒有破譯電文,怎麼可能感覺得出來錯碼的多和少?其實這道理很簡單,打個比方,我現在不懂越南語,但由於我反複研看,我對越南語的字形已經有基本的熟悉度,如果在一堆越南語中突然冒出一些四不像的怪字符出來,比如冒出韓文,我雖然不明其意思,但照樣可以感覺出怪誕來的。所以,我認為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就是這兩個原因造成的,錯碼太多。”

海塞斯說:“我認為,要破譯一號線,我們隻能從一個角度進入,就是這些電報中會出現一些固定的詞,比如薩根的名字,他走了,回國了,下麵應該會向上麵報告;還有我的名字。”說到這裏,海塞斯把他曾跟薑姐相好後鬧出的一堆麻煩事向陳家鵠一一說了。

就在說這些時,海塞斯發現陳家鵠又進入迷症狀態。為了讓他沉醉其中,海塞斯繼續找話說:“我的名字將不止一次出現在這些電文中,從最初向上麵舉報我在這裏,到後來我被逼走成功,他們肯定也會向上麵彙報。這些名字在幾份特定電報中的固定存在,猶如黑屋子的天窗,也是我們現在唯一可以鑽的空子,找到天窗就可以破窗而入……”

這時,海塞斯聽到呆若木雞的陳家鵠突然癡癡地說:“密表……密表……密表……”連說好幾遍,且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最後把自己吵醒。醒來後,陳家鵠依然不記得剛才在想什麼。海塞斯提醒他說:“你剛才不停地在嘀咕,密表,密表,我想你是不是……”話音未落,陳家鵠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吼一聲:“我想起來了!”

這次記憶沒有丟失!後來,正是靠著這個危險又珍貴的記憶,他們成功破開了一、三號線的密碼,包括四號線其實也破了,隻是由於……怎麼說呢,成果暫時還不能享用,要等待另一個契機來把它激活。

話說回來,那一天,薑姐喬扮成孕婦來同黑明威見最後一次麵時,交給黑明威一包東西,其中有一樣東西是一號線密碼的密表。所有密碼都由密本和密表兩部分組成,密本是主體,體積大(少說有幾本大字典那麼多),一般都專門配有一隻箱子。這麼大的東西,薑姐不可能天天隨身帶著,所以平時就放在黑明威的房間裏。但密表隻有一冊書那麼大,完全可以隨身帶,薑姐就是這樣的,為了安全起見,密表她是一直隨身帶著。這樣既可以製約黑明威私自亂發電報,同時,萬一黑明威被捕,房間遭搜查,密本被繳獲,至少還有密表可以最後擋一下,是最後一條防線的意思。薑姐身份暴露後,不便再經常出來露麵,便把密表交給黑明威,讓他一手負責電台。

此時,黑明威已經學會如何操作電台,如何使用密碼理論上也已經知道,但畢竟還沒有實踐過——這是後來他用錯密碼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薑姐把密表本交給他時親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臉蛋,這個挑逗性的小動作一下把他推到從未有過的意亂情迷的狀態。薑姐哪裏知道,他還是一個絕對的處男,還不曾被女人這麼挑撥過。隨後,薑姐走了,他順手把密表本一丟(丟在書架上)惶惶地追出去,後來又惶惶地回來,心裏全是薑姐的影子,那本密表本被擱在書架上,當時根本沒放心上,後來要發報時也沒有想起來。

當然,那隻放密碼本的箱子他是不會忘的,這是他房間裏最需要保密和保護的東西,平時放在床底下,每次發報前薑姐總是把它拿出來,對著它譯報。譯報很簡單的,用他師傅(薑姐)教他的話說:就跟查字典一樣。正因為簡單,他第一次實踐也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很快對著密本把文字都譯成了電文。可他忘了這隻是程序之一,之後還要給這些電文用密表再打扮一下,形象地說,就是還要給它加穿一套外衣。

電報就這麼發了出去!

這就是那天晚上令陳家鵠覺得十分怪異的那份電報,沒穿外套的,而陳家鵠在迷症中恰恰是想到了這點:報務員在譯電時忘了加用密表。至於為什麼忘,是因為馬虎,還是不懂,還是什麼原因,陳家鵠並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關鍵是他想到造成這種怪異的原因可能跟漏用密表有關,這就夠了。

那麼這想法對不對呢?

可以馬上驗證的。如果確實如此,上線在收到這份“裸電”後必將立即給下線回電,提醒這個問題,一般這份電報會短。就是說,隻要查一下偵聽日誌,看一看這份裸電發送成功之後,上線是否立刻給下線發短電一封。一查,果然如此,四分鍾後上線即回複一封隻有七個字的短電。

那麼這封短電會說什麼呢?這個意思就非常局限,肯定是在提醒或者罵下線漏用密表。隻有七個字,又是那麼局限的意思,要對上去不會太難的。海塞斯當即把樓下的四位分析師喊上樓,一起來“排句”。所謂排句,就是根據特定的意思(即提醒或罵下線漏用密表)和要求(七個字)造句,把相關的句子全排列出來。因為字數少,意思又這麼明確、局限,可以造的句子數量也是有限的,幾個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最後也隻羅列出一百多句。然後,把這些造句請演算師一一去演算,如果哪句話的演算出現歸零,就說明對上了,就是它了。最後,演算證明這句話是:

笨蛋你沒加密表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這行傻乎乎的“七律詩”,便是這部密碼的蟻穴,裂縫,破綻,斷口,天窗……至此,這部密碼告破已是指日可待。三天後,在破譯處全體人員夜以繼日拚命搗鼓下,一號線的“密碼大廈”轟然坍塌。再說,本來陳家鵠和海塞斯都在懷疑一號線和三號線是同一個組織,現在密碼在手,自然要去試探一下——不是舉手之勞嘛。

一試,嗬嗬,沒錯的,就是一回事,它們是個連體人,心連心,手挽手,生死與共。對黑室來說,一槍撂倒倆家夥,開心啊,快活啊,爽啊。可能是爽過了頭,不論是海塞斯,還是陳家鵠,還是陸從駿,還是……總之,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連體人”居然還連著一個人,就是四號線。如果有人想了,那真是要爽死人,不就是再舉一下手嘛,四號線就完蛋了。事實上,此時它已經完了蛋,可由於根本沒人去這樣想,暫時尚能苟延殘喘一陣子。

為什麼沒人去想?當然不是因為得意忘形,高興得昏了頭,甚至恰恰相反,是因為太清醒,太明白一些規矩、常識。試想,汪精衛是什麼人嘛,人上人,馬上又是要當總統的大人物,日帝國眼裏的心肝寶貝,大紅人,怎麼會那麼賤,那麼卑微,要跟人合用一部密碼?問題就在這裏,大家把他想高了,把一隻青蛙當做了老虎。確實,當時包括蔣介石在內都沒有想到,汪精衛寄人籬下的境況會那麼慘,基本上就是個癟三貨色。

話說回來,既然四號線還“活”著,陳家鵠肯定還得忙,海塞斯作為他尋覓靈感的搭檔,自然也閑不下來。由於剛嚐過迷症的甜頭,這下兩人都迷上了這玩意,他們不知道這遊戲的危險性,無知而無畏,一時間簡直瘋狂地玩上了。好在陳家鵠有鴻運罩著,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腳。鴻運也包括薑姐無意中的鼎力支持,要不是她及時出現,危險的遊戲老這麼玩下去,保不準哪天就出了事,濕了腳——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歸根結底,陳家鵠的平安無事,得對薑姐的及時出現鞠一個躬。

薑姐是正月十三,也就是陳家鵠從迷症中捕捉到珍貴記憶的前一天,到達河內的,她錯過了與汪大人一起吃年夜飯的機會,但趕上了過大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吃湯圓。沒有一錯再錯,還算是不錯。人在客鄉,東躲西藏,日子其實並不好過,蠻煎熬的。但因有似錦的前程鼓勵著,有盼頭,他們還熬得住,苦中有樂啊。但有人熬不住,生病了。誰?就是最先跟汪大人出來的報務員,那個姓裘的杭州姑娘,重感冒,發高燒。發高燒怎麼工作?這不,汪大人有急事要跟相井聯係,怎麼辦?

沒事,薑姐不是會嘛,頂一下吧。

就頂了。

其實也就是忙乎了半個鍾頭,發了一份並不長的電報。可他們哪裏想到,薑姐的中指頭剛用上功,屬於是試音性質地剛敲了幾下發報鍵,這邊的蔣微就用耳朵把她“認”出來了。

一個原來一號線下線的報務員突然出現在四號線的上線上,在汪賊身邊!至此四號線終於活到頭。如果說之前誰都沒想到它們是“三連體”,那麼這時候誰都會這麼去想。

想了就好,試一下吧。

一試,嗬嗬,曆史重演了!

就這樣,從此,汪賊一行的足跡逐漸暴露出來。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夜時分,河內高朗街二十七號洋樓內槍聲大作,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汪精衛的行動精彩上演,死傷者的血從三樓一直流到花園裏,鑽入泥土,其中一定有一個美女告別人世的血,那便是薑姐。一度懷疑也有汪精衛的斷魂血,但事後證實,這是個謠傳。那天晚上,汪精衛臨時與曾仲鳴換床而睡,曾替汪而死,汪賊僥幸不死,似有天意。

老天注定他還要臭上加臭,臭名昭著,遺臭萬年。

雖然殺賊行動告敗,但這並不影響陳家鵠的聲名秘密地遠播和身價大漲,這個把死神趕走的年輕人眼下正紅得發紫,從頭到腳都紅彤彤的,雖然他深愛的女人生不如死,雖然他的目光裏飽含孤獨的神情,雖然他的生命遭受著可怕迷症的威脅,雖然延安的同誌對他念念不忘、情有獨鍾,雖然他至今尚不是黨國的人,雖然——雖然——但是,不管怎麼樣,從五號院到三號院,乃至一號院,凡是該知道他的人都對他滿懷敬意,凡是該有的榮譽都對他毫不吝嗇,凡是該給他的特權都對他全麵開放,而他在性情包括信仰上存在的這個缺點那個瑕疵,凡是該原諒的一概原諒不貸。總之,他有點像神了。

(本部完)

2008年5月21日開工

於成都羅家碾

2009年8月23日完成全書初稿

於杭州青園小區

2010年9月10日修改

2010年12月3日改完本部

於北京銀行杭州分行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