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十幾年前,李治也就當個笑話來聽,可是上元二年,他不敢,這個女人輔政十幾年,那些成熟的理政經驗、不可小視的政治勢力與政治威望,都化做了她站在那裏說“妾能”的昂揚自信。這不是笑話,但太雷,自古以來女人執政都是朝政空缺裏的不得已,如今是皇帝病了,但還活著,太子幼嫩,但已成人——倒不是笑話,隻是太雷。
但是李治有李治拒絕的方法,那場讓位的戲足夠讓武則天發熱的腦袋清醒過來,並且為了防止她再進一步,幹脆先禪位給太子李弘,隻是天不遂人願,弘兒突然,病亡。
這是大唐的轉折點,也是武則天一生的轉折點。
丈夫禪位,宰相阻諫,讓她終於看清了自己前麵那堵牆。或許,她起初的請求不過是一種希望多年成績被認可的請賞,一種對於最高權力可望而不可即的躍躍欲試,一種不屑於太子與宰相們執政思路的好勝,但是現在,弘兒死了,他們的弘兒,死了。
想當年拚死拚活坐上後位,不就為有一天可以看到這個孩子榮登大寶?從始至終,她從來沒有想過讓這個孩子,去死。
本來想,獨掌大權後,整治完朝政後,那個偌大的盛世江山之上,還是她的弘兒,可是,弘兒死了,她的弘兒死了。人生如此巧合,命運如此荒誕,讓她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原來,這個位置,命中注定,是她自己的。
她的弘兒不會白死,本來還在常軌上求取一份最大認可的武則天,從此以後,再也不同,從此後——向右。
天後,東宮,平局
上元二年(761)六月,天後第二子李賢,繼位東宮。
李賢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會當太子。
也許,在某個夢想的遙望裏,他會偶然想到自己如果是皇上(罪過,罪過),會怎樣怎樣,自己如果是太子,會怎樣怎樣。但也隻是偶然,並且是夢想,哥哥從他懂事起就是理所當然的太子,十幾年的太子天命,耳提麵命的訓誡與重複。他這輩子,都沒想過真的會踏上那個位置。
突然有一天,他成了太子。師傅鬼鬼祟祟告訴他,是天後逼死了哥哥,這個位置才落到他頭上,年輕的心,喧嘩與騷動,他想,我可不是體弱多病的哥哥,母親是女人,婦人幹政成何體統?這個時候,又有人密告他,他的生母可能不是天後而是被毒死的韓國夫人,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出招第一式:輿論。
自來大唐接班人,在預備期間想博取賢名,大多要聚攏文人著書立說。當年太宗做秦王時候就野心勃勃地招攬了“十八學士”以求文名,其四子李泰也有樣學樣,最後成為他想奪位的罪名。李弘當太子時,也曾招攬天下名士鑄就華麗的文辭篇章《瑤山玉彩》。李賢進入東宮之後,馬上補注《後漢書》,矛頭所向,是太後幹政、外戚專權……洋洋灑灑的十幾萬言,是對女性身份的嘲笑與諷刺,是宣召於天下婦人幹政的討伐詔書。緊接著,天後毒死長子,以及當今太子並非天後所生的謠言,漫天飛舞在秋風瑟瑟的大明宮裏……婦人幹政,太後不德。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古往今來,輿論就具有可怕的作用,阮玲玉能為此自殺,芙蓉姐姐也能因此成名。那眾口相傳的輕薄,能毀滅一個偉人,也能成就一場戰役,甚至左右一個時代的方向。
武則天憤怒地看著兒子,出招。
後撰《少陽政範》、《孝子傳》賜賢,數以書讓勒。《舊唐書》卷八十六李賢依仗的是婦人幹政的曆史教訓,而武則天拿出的是更核心的倫理價值——孝道,並且在輿論戰裏更進一步——讖言。朝廷裏有一個叫做明崇儼的術士,因為會看相,頗受皇帝夫婦的信任,他進言:“太子不堪承繼,英王(李顯)貌像太宗皇帝,相王(李旦)最貴。”——太子不孝,不應天意。
結果:平局。
說實話,初戰李賢打得並不錯,雖然沒有大勝告捷,但是抓住了對方道德上的致命點與傳統意識上的缺陷。如果能沉得住氣,冷靜對敵,背有父皇撐腰,旁有宮僚謀算,母親再強大,勝負也很難說,但是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急躁了。
679年,明崇儼被盜賊刺殺。
這是再錯也不能錯的一步棋,初戰成果一下土崩瓦解,連史官都記載著“時人以為太子所為”。兩軍對壘,授人以柄,本來兩兩相平的輿論格局,一下全部偏向了武則天。從此以後,無論武則天對他怎麼樣也不會引起眾怒,因為,是他先動手的,不是嗎?
他太年輕了,母後已經執政十幾年,樹大根深,自己剛剛接過哥哥的輔政班子,朝廷積水潭還沒摸清就貿然出招,他以為哥哥是因為生性懦弱,他以為,自己絕對會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