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學者這麼說:“那些激進的人士,出身於文學卻不談文學,但是又以文學思維來處理社會政治經濟問題,證實了這一點。以作家及具有作家習氣的人士為人格代表,期望完美政治的文人政治思維,在其論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問題上麵所表現的激情,確實能夠獲得感染人的力量。但其後果卻未如他們的意。導致這種悖謬的原因,最根本的一條,就是他們混淆了單純的道義邏輯與複雜的政治邏輯、文學的描述語言與政治的分析語言、期於完滿的個人美德與期於健全的公共道德的界限。因為在作家身上引為美德的東西,在政治家身上有時卻是罪惡,那些常使人寫出優美著作的事物,卻能導致龐大的革命。”
而可怕就在於,古有士子科舉,今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精英,自以為才高八鬥、氣貫長虹就能經天緯地,一遍一遍,忽悠無窮動……
這個世界很多人活在自我設計的圈套裏,陳子昂是才高八鬥,是一代文宗,是初唐四傑,隻是,武則天雖然喜歡、憐惜,但隻能旁觀。因為政治邏輯與文學思維是兩回事,多年拚殺於權力場裏的武則天,早已升級修羅界——如果尼姑庵裏,她自恃魅力無敵幻想李治能飛蛾撲火,那現在就不用坐在這裏做高高在上的皇帝,早下世投胎去了;如果後宮之內,她指望王皇後顧念舊恩,倚為靠山,那現在早被後妃們當墊腳磚用了;如果做太後之時,她幻想親情孝義,早被權臣孽子扔在一邊涼快去了……這一路拚殺,不現實,就得死。
權力場不是道德秀,誰不知道明君聖君該怎麼做,誰不希望搔姿弄首做仁德之主?但是,做得到嗎?說是停止告密,阻止酷吏統治,那這些眼兒鼻子恨不得吃了你的朝臣們怎麼對付?一個女人家身處包圍中,就不許養幾條瘋狗來自我保護?不惜民力開隧道攻打羌族,是威嚇周邊也是為了打通南路,天下大事,即使如你陳子昂所言能“w hy”(原因)了,可是“how”(具體該怎麼做)?
什麼都沒看到,隻看到一篇激情洋溢文才並茂的道德說教和仁政烏托邦,如果皇帝是《俠客行》裏的白自在,陳子昂估計能如願以償當宰相。可他麵對的,是一路拚殺出來的女皇武則天,女人式的不現實幻想早在做才人時期就已沉寂,做尼姑之後更是消弭殆盡。後宮之戰、朝廷之爭、親子之傷,哪一場不需要血淋淋的現實理性精神的支撐?
不現實,就得死,你吹到天上去又有什麼用?問政幾次之後,武則天就知不合適,這是個文學青年,跟複雜黑暗的政治不搭邊,但是其才可憫,其心可憐,因此幾次召見,聽聽遙想裏的烏托邦,意淫一下共產主義式的大同世界,如此而已。
女性幻覺思維對付職場,文人文學邏輯對待國事,都是一樣的精神可嘉、滑稽可笑。當下既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忽悠受害女名單,古代也可以列一個長長的文人失敗史:陶淵明、杜甫、柳宗元、劉禹錫、蘇東坡……太多太多了,真實世界裏,理想與現實,永遠一牆之隔卻天人永隔,文化過多則容易迷失於理想而消化不良。有人這麼玩笑,打工仔會比學者,更務實。
駱賓王,已矣。
人才“女人”
陳子昂的理想,另外一個人幫他實現了,一個女人——上官婉兒。這個女人的祖父,正是當年做了李治與武則天夫妻博弈犧牲品的上官儀,得罪武則天後被殺,孫女婉兒與母親鄭氏被配入後宮掖庭。一開始,是身份卑賤的罪臣賤籍,在後宮成長到14歲的時候,因才華被武則天賞識,消除賤籍,命掌管宮中詔命。她的一生:才女、文人、宰相、仇敵、李唐、武氏、宮鬥、政變,是個拋物線式的怪圈。
本來跟這位女皇是仇深似海,後宮14年裏,母親鄭氏時時陪在身邊,即使入宮之時年幼無知,滿門血案怎能不記。這許多年以來,很難想象在這位天賦奇才的少女心裏,有多少自卑的壓抑與仇恨,有多少掙脫命運牢籠的不甘與憤懣。
而這許許多多的幻想與仇怨,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刻,變成了種種錯愕的心機。據說武則天當場命題,讓其依題著文,她文不加點,一氣嗬成,而且文采飛揚,讓人歎服——這麼多年的等待,她怎麼肯?
年少輕狂,仇深似海,卻屈意媚主,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也許本來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複仇謀殺,而正史裏隱隱綽綽記載,奉命掌管詔書不久,忤旨當死,但是武則天憐惜其才,並沒有殺她,隻是黥其麵爾。短短幾個字背後,又掩藏著多少驚心動魄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