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們又查了阿容的一船鋼材,少報了三百噸,也就是說才報了五成。這像話嗎?我主政以來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經辦幹部小劉和小張把報關單拿了過來,給我看了後就扔在我的辦公桌上。那是向我示威呢。我說:除了少報,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小劉愣了一下,說:別的?品質當然有問題,申報的是熱軋,我看多半是不鏽鋼。小張說:什麼多半是不鏽鋼?肯定就是不鏽鋼。不過,品質問題同誌們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萬一查出來,可以拿業務不熟做借口。大家都沒受商品知識的專門訓練嘛。同一種商品有那麼多規格和型號,要全搞清楚了就成了專家了,也用不著在海關混。我一氣之下就說:扣,移交緝私警察。小劉和小張一聽可高興了,馬上去填移交表。
一會兒阿容來了,愁眉苦臉的。見了我一句話也不說,就盯著我看。我卻堆上滿臉的笑容,給她泡了杯熱茶。阿容在沙發上坐下,把嘴噘起老高。她對我有意見。她的貨在西村、北村、東村都走得很順,就是在南村老出事。說起來她就跟我最熟,至少送了我五年茶葉。再說領導也是最關照我,當初是他大力主張我來打理南村碼頭的。我不僅不念跟她的交情,還不聽領導的話。我說:程總經理,你親自愁眉苦臉哪,誰惹你了?阿容說:你別裝,要罰款也行,要補數也行,你幹嗎移交緝私警察?我一聽心裏無名火起。他媽的,又是誰在通風報信?我才說移交,這娘們兒就知道了。可我麵上還得笑容可掬,我說:什麼移交?你的貨又給扣了?哪一批?你幹嗎不早講?這是向老姚同誌學習,裝糊塗、撒賴。我簡直就是老姚第二了。我成什麼人了?阿容看我裝瘋賣傻的,鼻子裏哼一聲,說:交給緝私警察我也能拿回來。
我裝做很緊張的樣子,馬上找報關單,還把兩個組長叫了進來了解情況。查驗組長小趙說:越海的鋼材,你剛簽名,移交緝私警察。說完把報關單給了我。我說:好,你出去幹活,我看看是怎麼回事。小趙剛走,我就挨著阿容坐下,對著她傻乎乎笑了。我說:你看這事弄的。我怎麼就沒想到是你的貨呢,現在我都簽名了,要反悔都來不及了。這樣好不好?我照往上報,讓老程打回來。老程打回來了,我就可以靈活處理。
阿容知道我在糊弄她。她兩眼直視我,想看清我腦子裏在打什麼主意。我不敢跟她對眼睛,目光飄浮,一臉傻笑。阿容說:你以為老程會感謝你嗎?我說:當然不會,我這是給他添亂呢,可我們有我們的辦事方式。阿容就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從那時起,她就坐在沙發裏一言不發,直到小趙拿了關封進來。她把關封放進手袋裏,站起來,先拿手理了理頭發,接著對我說:我走了。我趕緊站起來,說:慢走,不送了。
這女人真厲害,才一年功夫,把上上下下全搞掂了。連我的部下都給她做內應。我看著阿容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那是個美麗的背影。那也是個美麗的女人。一年前,我跟她是一種特殊的關係,我們用目光交流,在回憶裏咀嚼對方的美麗和善良。如今什麼都變了,變味兒了,變臭了。
小劉把移交表填好了,拿過來讓我簽字。我讓他放在桌子上。我得認真想一想。這張表送上去,老程的臉就會拉下來。可如果不送上去,同誌們的臉就得拉下來,以後就不會聽我的。我想了半個小時,終於在表上簽了字。我把球踢給一哥,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臨到下班時,老程給我來電話。一聽清是一哥,我的頭就大了。他的電話我得聽,我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不行了,我就學老姚,大不了落個臭名聲。名聲值幾個錢?大家現在都叫老姚唐老鴨,因為他老是出洋相,噪門也大得很。老程說:晚上在天上人間吃飯。
我現在特別討厭聽到吃飯,誰請我吃飯我就跟誰急。可老程請吃飯我不能急,我說:不行呀,我跟女朋友約好了。這年頭有什麼比女朋友還重要呢。老程說:是嗎?帶她一起來。老程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一會兒他又打過來,說:這是政治任務。
到五點半,上正常班的人全走了,兩個值班的幹部還在大廳裏清船。我開車去碼頭轉了一圈,看今天放行的貨走了多少。我放心不下的是大宗貨物,一票幾百噸,少報兩成就是百來噸。真想查你,票票有問題。每天的這個時候,裝鋼材和木材的拖車在碼頭排成了長龍。它們必須在晚上十點以前把這些貨運出去。十點鍾以後,大批出口貨物要運進碼頭。再晚一點,碼頭才會有短暫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