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3(1 / 3)

大江邊第一卷 風·3

過了兩年,形勢突然緊起來,吳四章天天都看到有外鄉人腳不沾地往江邊跑反,過了江也不安生,聽說江那邊來了鬼子。有一年四月,江邊來了一對父女,一到江邊,兩個人癱倒在地上,把頭伸在江裏猛吞水。喝完好大會兒,才看到前麵沒路,再跑就進長江了,那姑娘人瘦腳小,這種長途奔波的罪把她撂倒了。她挨著她大坐在地上,頭上包著黑頭巾,身子罩件男人的黑大褂,還是藏不住她細眉細眼的秀氣樣子;格外讓人疼的是那雙小腳,那裹在白布裏頭的粽子一般大小的腳,一望就不是小戶人家裹得出的腳。眼下,這兩隻三寸金蓮已經血跡斑斑。熱成那樣,層層白布還扯得密實實的。她大穿著帶毛的夾襖,身子骨也鬆塌塌的,嘴巴幹得血口子一道道的。雖說跑反天天見,不稀奇,太陽洲的人還是把他們圍起來看熱鬧,他們好心腸地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這父女倆:

你們坐著望江,就覺得江老大老寬,站起來看,就小多了。

父女倆果真站起來望了望,沒覺得大江小多少,倒覺得這裏的人又從容又熱情。父女倆感激地望著裏裏外外這些陌生的麵孔。很顯然,太陽洲兩樣不缺,水和光棍!太陽洲光棍多是多,誰家多不過這些沒爹沒娘的吳四章兄弟,要說吳家四兄弟,在太陽洲,哪樣都毫無突出之處,但是,到了這節骨眼上,才顯出出眾之處:兄弟四個三條光棍,這在太陽洲可找不到第二家了。兄弟三個站成一小堆,把其他光棍全都比得不戰自敗了。吳家兄弟格外好心地告訴這對父女:

我們這裏連鬼子毛都沒見過。

確實,夾在江心裏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沒誰看得上眼,隻是偶爾有部隊來征兵,其他時候當兵的都是繞道而行。這年頭,算是撿著便宜了。

那晚這父女倆在吳四章家過的夜。說是家,其實是樹杈泥巴糊的兩間茅房。第二天一早,老父親就下了決心,把姑娘留給這家人。老父親想成全這家的老二,姑娘把頭一扭,嘴巴一撇,明顯看不上那一臉麻子;餘下的老三老四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姑娘,人人想要,個個不好意思張口,最後決定抽簽。最眼饞的是老三,運氣最好的卻是吳四章,他抓到那根長簽。

睡覺成了問題。既無房也無床,原先兄弟三人睡一間屋,幾塊土坯搭成一張床,這會子二哥三哥全讓到鍋灶間打地鋪,大哥大嫂臨時讓出來一床被子,好歹成了洞房。

吳四章娶到媳婦的第一件事是炫耀水性,他讓媳婦站在草房子前,指著江心漂過來的一塊樹樁說:

我一個猛子紮到那裏去。

小媳婦長到十八歲沒見過大江,還不曉得猛子是什麼意思,隻見吳四章一個優美的弧線躍入水中,水麵動了一下後恢複原樣。小媳婦死盯著吳四章下水的那個地方,憋住氣不敢眨眼,她感到胸悶時猛地換一口氣,才感到大事不好,立刻顫著小腳往堤壩下趕。她的小腳踩在鬆軟的土坡上,嬌小的身子把持不穩,就像一根風中的蘆葦來回晃蕩。她清秀的眉目和焦慮的神色使躲在江心那塊木板後的吳四章心猿意馬,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朝岸上揮動。小媳婦的目光大幅度轉移,看到吳四章那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刻破口大罵:

你這個挨槍子的,還不快上來,你想凍死啊。

這嗓門兒跟她的身子骨還真不般配,吳四章有點發愣,愣一會兒就想:潑辣點好,太嬌氣的能養得起?

得意洋洋的吳四章從江心慢慢回往遊,快立夏了還能凍死人?哪有那麼容易死?吳四章尚不清楚從這天起這個女人就把他捏在手心裏了,人生從此進入了挨罵受氣聽指揮的歲月。他樂嗬嗬地看著小媳婦,滿臉陶醉。

來自大山深處馬家圩的小媳婦馬蘭英在白茫茫的大江跟前開了眼界。跑反讓她遭夠了罪。她隨爹一路往南麵跑。餓了撿點野菜墊墊,困了靠棵老樹歇息;晚上遇到林子睡林子,碰上牛棚睡牛棚。連走了七天沒洗腳、沒用水。都說鬼子專奸大姑娘,她出門時特意抹了一臉的鍋灰,塗了牛糞。天天急著趕路,她想洗把臉,爹都不讓。馬蘭英受了得餓、忍得了痛,馬蘭英受不了髒。她時時覺得有虱子從頭頂心爬到了腳心,她刻刻懷疑自己身上的惡臭土匪鬼子無一肯沾她。跑反的第三晚她就開始做夢。頭天晚上夢見一臉盆水,洗得真清爽;第二天晚上夢見一澡盆水洗得特別幹淨,第三天晚上夢見一口小池塘,她光著身子泡在池塘裏暢快得沒法形容。醒過來她央求爹讓她洗一把,她爹也聞到了爺倆身上的味。他說,臭好,臭了就安全了。第四天晚上她想準能夢見大江,可是第四天晚上她一夜沒睡著,她睡在一間破廟裏,四周全是跑反的人,她兩隻手左手抓右膀,右手抓左腳,指縫裏摳滿了皮膚屑,她聽到手指劃破皮膚帶出血來,心裏臊手上疼。一個大姑娘,活到十八歲,頭一遭髒成這樣,第五天,好歹到了安全地帶,這地方的人活得沒事人一樣,照常下地幹活,她想歇下來洗個澡,她爹又有話說了,說歇下來被人看出名堂,會趁火打劫扒了他們那點家產。馬蘭英想哭也沒聲音了,隻好繼續跟著爹走。按理說,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可是到馬蘭英這裏,這話不靈了。馬蘭英從早到晚,隻惦記著洗澡。終於到了江邊,她是死活不肯走了。她說爹你讓我爬進去洗洗吧,洗洗我再走。她爹說,你再忍忍吧,隻要半天就能過江,過了江就安全了。馬蘭英說,我不要過江我就想洗洗。她這邊剛洗把臉,那邊太陽洲人就把他們團團圍住了,她大想想也是,江這邊江那邊有多少區別呢。自己的家八成給鬼子占了,現在回去不安全,再往走前,這姑娘不累死也會瘋。她爹也算精明人,審時度勢把閨女給了吳家。臨走他警告閨女說,往後不管怎麼著你不要怨爹,要怨就怨你自個熬不到江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