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7
好日子就是餡餅,薄,脆,人人想吃,香得太狠,又擱不住,一不留神就沒了。
過了一兩年收成好、吃得飽的穩當日子,再加上有了田會計這樣的親戚,吳四章的心自然就聯著了生產隊,聯著了大隊,甚至聯著了公社。他聽田會計說得多了,感到眼界開多了,人精神起來了,膽子也大起來,以往不敢想的如今慢慢也敢琢磨了。有一天,他收工回來,望到二兒子家寶坐在門口撥算盤珠子,他的心一動,到了晚上,他悄悄問馬蘭英:
你沒看出家寶跟老大老小有什麼不同?
個頭高點,他走運,長個頭時能吃飽!
吳四章告訴馬蘭英:按理說家寶也瘦才對,可是你瞧,他個頭高,人也壯實,怪不怪?
虧了田會計。
這話吳四章不愛聽,他把手一擺,你再瞧瞧他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這回馬蘭英答不出了。
你不望到天再熱,他小褂子上七個布扣都扣得齊整整的?
那倒是。
他哪天早上起來不把頭毛梳得光溜溜的,才肯出門?
這點隨我。
吳四章也不愛聽:你沒瞧出他臉膛子四方形?不跟我一個模子刻的?
這點馬蘭英也認。
大兒子家財沒念過書,瘦,麵相不算醜,可是呢,膽小怕事。你指東,他不往西,出頭露麵的事從來輪不到他;家富呢,眼下還瞧不出有什麼出息,整天發燒傷風,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家寶念了五年書,雖沒怎麼在地裏見風雨,可在生產隊裏算是文化最高的人。去年過年隊裏分玉米,就是家寶算的賬,沒錯一兩賬,有天隊長碰到吳四章就說過一句話:
你兒子家寶賬算得還真不錯!
你聽聽,吳四章分析給馬蘭英聽,會算賬的沒準能當會計,是不是這個理?
不錯,女兒能嫁會計,兒子為什麼就不能當會計?這個想法把夫妻倆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想到幹部離自己這麼近?
不僅當生產隊會計,當大隊會計,說不定表現好,還能當公社會計呢!
再看家寶就越覺出他有當會計的相。他個頭高,骨架子卻細。換了以往相親什麼的,人家會看出他是沒經過重擔壓過的,農活上吃欠點力道,不過,時代不同了,眼下講究文化知識,而且呢,家寶穩重,遇到下雨不能上工,他不是捧本書念,就是把算盤珠子撥得劈裏啪啦響。就連田會計也看出點什麼來:
孩子二舅有前途!
吳四章的心豁然打開有丈把寬了,身上突然長出許多往日沒見過的新鮮勁道。他大膽地做出預測:
往後這太陽洲說不定就是識字的年輕人的天下,由識字的年輕人管事做主,識字的年輕人,不是家寶是誰?
吳四章不管錢,家寶想要一隻“為人民服務”的綠帆布包,馬蘭英不答應。吳四章硬是兩個月沒抽煙喝酒,硬是省下了書包錢。家寶的算盤是田會計給的。家寶最大的愛好是收集毛主席資料。他的床頭掛著毛主席像,枕頭邊上放著十幾本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毛主席語錄,毛主席像章更不用說,大的小的方的圓的,六角形的五角星的,他都有。他每件衣裳上都有別針眼兒,招人疼的家寶也曉得自己有前途,他見人就招呼,說話斯文又有勁,動不動來一句:
我們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太陽洲的小學老師一旦教不動書了,家寶肯定就不是家寶了,就是吳老師。許多幹部都是老師出身,這點田會計交代過,教書是再學習的過程,越教知識越紮實,越教見場麵越有心理素質。這年頭當幹部能見場麵是最最緊要的事!
田會計呢,也善解人意。大隊裏開個會刷個標語什麼的,都讓家寶來。說是先鍛煉鍛煉,哪天開會要發言呢,還讓家寶幫忙寫個發言稿,忙得家寶屁顛顛的。吳四章嘴沒遮攔,他常常坐在門口,把女婿送的四方桌端出來,打半斤酒,讓老婆炒一盤花生米,悠然自得對著長江喝酒,喝到性起,他笑逐顏開地對家寶說:
家寶啊,老子往後全靠你哪!
家寶也不裝蒜,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大,直點頭。
家寶啊,你要是當了幹部,老子就天天捧著火壇去賭錢了啊!
人心就是這樣,有了一樣,又想下一樣。吳四章想到自己小心做人做了幾十年,大氣不敢出,好事不敢沾,總算熬到自己要出頭了。他想想為人一世,也能有得意的一天,能瞧見兒子改天換地也算沒白活。
兩次差點被水幹掉,說吳四章怕,他照常摸魚撈蝦,大冬天的帶根棍子把冰敲碎,蹲在水邊洗冷水澡;說他不怕,對兒女卻看得格外緊。除了大兒子天生會水外,其他的孩子一律不準下水。人家就這激將他:
吳四章,別人是心裏不怕水,你是嘴裏不怕水。
吳四章不理會。旁人哪裏曉得他跟水的感情?小的時候呢,這一江水就像老子大一樣,又凶又狠的,恨不得把你吞掉,等到你長大了,能跟它對著幹了,咦,它就和氣了。一到立夏,它是人來瘋、撲撲騰騰地咋呼、使性子、發脾氣,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剝,不講道理、讓人發愁、惹人心煩,恨得人牙根癢癢的。可你隻要懂了它、順了它,它呢,下回見到你,曉得你咒過它、惱過它,照樣蹦騰得歡、跑得快,又和和氣氣好脾性的樣子。回頭想想,它哪次存心要餓死你了?前幾年那些入土的餓死鬼們跟它沒關係的。吳四章曉得,有了水,人就死不了。
話雖如此,他心裏亮堂,水裏的玩笑開不得,不可大意。一到夏天抗洪護堤時吳四章從不含糊。他不是隊長,但隊長也敬他三分。幾十年裏,他帶著全村的青壯勞力日日夜夜地守護著他們的堤壩。誰叫他內行呢!堤壩的裏圍,是村莊上百戶人賴以生存的幾百畝莊稼地。莊稼地裏種植著黃麻、玉米、棉花和山芋。這些土地生產出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太陽洲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資料。江水漫過堤壩,灌進莊稼地裏時,這些土地常常被伺候了半年,棉花玉米長到半人高之後,會突然被暴雨夥同江水統統吞沒。太陽洲的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了茫茫的長江,就是這些可愛的莊稼。莊稼全部被淹沒後,隻剩一條橢圓形的堤壩,前門跨出門檻在大江裏淘米,後門邁出去小池塘也可以洗腳。從高處看,這個村莊就像是江水裏漂著的一根褲腰帶,在水裏漂來蕩去的。
這狗日的,我日你大爺,老子又白幹一年了!這其實是另一種信號,表明莊稼漢雖失去了莊稼但家園猶可生存。
秋水悄然退去。在枯萎的棉稈邊,又是吳四章第一個赤腳彎腰,拔去伺候了三四個月的棉稈,在泥濘的地裏排水、挖渠、翻土,第一個把玉米種種下去。玉米的收成是遠遠不及棉花的產量高,好在玉米好侍候,發得快,有了它,一個冬天熬過去是不成問題的。曆來如此,年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