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13
吳家財死後第二年開春,吳家也算迎來兩件小小的喜事。一是吳家珍又養了一個男孩,取名二龍。這樣,家珍現在有了兩龍兩鳳;另一樁喜事是吳家義兩口子帶著他們的吳保國吳保地和吳保霞一家五口從十裏墩回到江心洲。
吳家義先把包裹卷放在江心洲渡口,空著手領著妻兒先進了吳四章的家門。
一進門,吳家義朝孩子一使眼色,保國保地和保霞三兄妹同時往地上一跪,隨即吳家義和媳婦也撲通一下雙膝齊著地,他先一頓號啕,數落自己的不是:
都怪我,要是我不走,家財兄弟肯定不會想不開。我是個罪人哪!
將吳家財的死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後,他哽咽地進一步挖掘自己的罪孽:
我要是早知道家財沒了,也不會今天才趕回來,一想到家富兄弟孤零零一個人照顧四大四嬸子我就放心不下。到我盡職盡責的時候了。他承擔責任的勇氣把吳四章和馬蘭英都帶到雲霧裏去了。
大侄子跪著移到四大腿邊上說,四大,我又沒老子又沒娘,隻剩您老這麼一位親上人,把家義當兒子待吧,家富一個人服侍您二老我不放心,你不答應我留下來服侍您,我就不起來。
你這一大家子現在回來,瓦無一片,地無一畝,怎麼過?吳四章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個突然如此虔誠的大侄子。
我哪樣都不要,隻想盡盡孝心。
吳四章歎口氣,這哪裏成?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吳家義越要表現自己的誠實,可是誠實過頭就越了狡猾的線,他一不留神把狡猾招到自己的臉上,就跟他的另一隻眼睛一樣眨來眨去。馬蘭英剛剛用紗布縫了隻蒼蠅拍。最近蒼蠅多,她蒼蠅拍一揮,差點揮到吳四章的光頭上。她的蒼蠅拍子把吳四章的話拍停了。
她對家義說:山裏苦不?
家義的眼光躲閃了一下,小聲說:不苦。
沒水吧?馬蘭英瞥了吳家義一眼。
保國在邊上接了腔,天天沒水喝,天天嗓子眼冒煙,一個月隻下兩回雨,下的雨都是苦的。他大咳嗽了一聲,保國住了嘴。
稻子收成好不?
一共收了萬把斤稻。
現在可不是大躍進,不作興虛報了。
家義曉得嬸子是山裏人,瞞不住,家裏的大權又都在她手上。他又兩隻膝蓋遊到馬蘭英褲角邊:四嬸子,不,媽,我活到三十,隻曉得種棉花,哪裏插過秧苗、伺候過稻?一年洗三回澡,天天渴得嗓子眼冒煙、天天排隊挑水,這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啊!
我哪裏有本事照應你們呀!
我曉得,大侄子閃了閃眼珠子,告訴小嬸子:
妹夫田會計的恩情我一直記著。大躍進時候,妹夫是怎麼幫咱吳家的,我這一輩子,走到天邊都忘不掉!
馬蘭英的臉一下子白了。眼下可是“文化大革命”,革命革命!革的就是犯過錯誤的人的命!眼下哪是感恩情的時候?
那成,馬蘭英穩穩神,擺擺手:
挑個日子正式認父母。跪拜、磕頭、放炮仗、擺酒席,樣樣不能省。
吳家義立刻把頭磕碰在地上,就跟搗蒜似的,也沒瞧見馬蘭英已經走到裏屋去了,過了半天,她又從裏屋撂出來一句話:錢的事不用操心,我來。
那天晚飯時,馬蘭英表現出由衷的喜悅,她麵帶微笑地氣招呼新來的兒孫們吃飽飯:
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
馬蘭英的話音剛落,吳保國的飯碗已經空了。他一轉身大步逼近大鍋,抬手撈了一鏟子到碗裏。馬蘭英詫異地看了看吳保國的脖子,心想,喉嚨沒有碗粗啊!
斯文和饑餓背靠背。
她再去看吳保地,吳保地的腮幫子也鼓出來一大塊了。他的碗還貼裏嘴邊,筷子還在劃。再瞧瞧自己的兒子家富和女兒家秀,他們碗裏的飯都才動了一口。馬蘭英的臉上眼梢還掛著笑,受驚的嘴巴已經繃緊了,這使她看起來古裏古怪的。家富把嚼了一半的飯含住,他怕自己的吞咽加重母親的痛苦。
第二天家富上街稱了一斤肉,買了二塊豆腐,打了半壺酒,保國也從水裏摸了一條魚,請了田會計、隊長和專門幫人主紅白喜事、調解鄰裏糾紛的胡先生見證。
認親儀式上,馬蘭英做了安排:
家財那間房給你們住,戶口找田會計幫忙上,有我們吃的就有你一家子吃的,有我喝的就是你一家子喝的,大躍進都沒讓你餓死,豐年也不會。馬蘭英的慷慨大度把一屋子人都震住了。
馬蘭英站到床邊的踏板上,掀開床上的被子,揭開一塊床板,床底下壘著滿滿兩袋玉米、兩袋麥子和一袋蠶豆。你四嬸別的本事沒有,糧食能攢得下來。
一個路都走不穩的小腳老太太不吭聲不吭氣居然有這本事。一半是敬畏,一半是貪心,吳家義木頭一樣看著馬蘭英,半天沒動靜。一袋煙工夫,他找到表現的方式了,他清清嗓子,對自己的三個孩子說,喊,喊!向四爺爺保證你們往後要孝順,服帖,百依百順,有喊就到!上刀山下火海,叫幹啥就幹啥!
孩子們往他大身邊一跪,齊喊:四爺。
錯了錯了,狗日的們,是親爺!爺!
孩子們就調過口來,親——爺。最大的保國才十歲,他帶頭喊,兩個小的不容易調口,保霞才會邁腿,他們的聲音疑疑惑惑,拖泥帶水。誰都聽出裏頭的水分,還是田會計適時地開了句玩笑:
這些小家夥,還沒有蛋大,就繞過半個地球了。
吳四章像是被馬蜂蜇了一下,他伸出爬滿筋的老手,把侄孫子扶起來:往後——
馬蘭英聲音朗朗地接過來,往後你們就是我們的親兒親孫!
她沒有問兒女的意見,但她曉得,家富和家秀肯定會無條件地順應她,不作任何疑問、抗議。
幾天下來,馬蘭英吃不消了。一缸米嘩嘩啦啦往下縮,五天就見了底,這種速度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每天晚上,收工的收工,放學的放學,一屋子擠滿了等待吃飯的大口時,馬蘭英就感到心慌、頭暈;飯鍋一揭,拿碗的拿碗,要筷子的要筷子,這聲音馬蘭英聽不得;坐到桌子邊上,她就覺得胸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床上躺一會兒,等到全家吃過飯,她才能到堂屋裏坐坐。
她每天早上起來做早飯,一揭開米缸,嘴裏都會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噢——!
就像米缸裏有一窩老鼠竄到她臉上來了。
肚子沒長眼睛,他們看不見馬蘭英的悲傷。就連家富家秀也不敢吱聲,也沒人敢到她米缸邊上探一頭,吳家義全家也時刻記得馬蘭英的米缸是太陽,隻能遠望,不能近前。
往常,馬蘭英從早忙到晚:雞啊豬啊鴨啊,早上放中午喂晚上進籠啊;菜園裏的菜什麼時候種,什麼時候收,全是掛在心窩子上的事。因為這是為自己忙,為兒子忙、為女兒忙,跟外人沒關係。現在不同了,一鍋飯有大半鍋進了人家的肚子;洗一盆衣裳有一半是人家的;炒三個雞蛋,能進到自己兒子嘴裏的還不到一筷子。那一家子倒是越過越滋潤。保國保地保霞個個進了學校念書,不到三個月,個個會新名詞,個個會念毛主席語錄,個個能背加減乘除。剛來時馬蘭英給他們一人做一條褲子,三個月沒到,老大的腰小了給了老二,老二的給老三剛剛好,家義的媳婦範文梅喜滋滋地告訴馬蘭英:
你瞧這些孩子,肯定能長成高個子。
馬蘭英白她一眼,心裏說,個個狼一樣能吃,能不長?糧食嘩啦啦進了這些人的嘴,自己的親兒子家富還沒討媳婦。馬蘭英心裏急,手上急,嘴上也急,她白灰刷了兒子房裏的牆,幾張女婿給的主席像全貼在兒子床前,自己放了十幾年沒舍得用的被麵子鋪了兒子的床上,她每天晚上都情不自禁地嘟囔著一句話:
家富啊,你要是打光棍老娘死都不合眼!
家富望望家秀,望望他大,又望望家義,不曉得怎麼自己肯定就得打光棍。
有天,堂屋裏隻有家富家秀在,馬蘭英才跟兒子掏了心窩子:
照這家人這麼一吃,我們家撐不到一年就要敗光!她憂心忡忡地摸著家富的手背,眼淚一顆顆滴到兒子手上:
請神容易送神難,我要不是怕你保不住,我哪裏會做這種孬事?
家富把臉別過去,怕他媽媽望到他眼眶裏的水珠子。
雖然心裏發愁,麵子上還得喜形於色。對外就說,這大兒子從小給了人,眼下呢,自己的另外兩個兒子沒養住,隻好把這個兒子要回來了。馬蘭英這邊白天拄著拐杖三天兩頭跑大隊找公社,把編好的故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一遍。提出要落戶口、分地、分地基、分菜園子。她先說大好前途的家寶,再說到吃苦耐勞的家財,末了才說到找回來的家義。過兩天又說一遍,再過兩天還說一遍。每說一次,她都要哭得天昏地暗,幹部們好心地拿來毛巾給她擦臉,他們詫異地發現一個女人的眼淚多到能在一刻鍾內把一條毛巾都浸得濕淋淋的。馬蘭英一走,他們都說有生以來都沒見過眼眶像水閘一樣的女人:
一個人要是死了兩個兒子,你碰一下她衣拐,她就能出水。
另一個幹部說:曉得她講瞎話,黑的就能說成白的,你都不是忍心戳穿她。
下一次,馬蘭英能把幹部們遞給她的一條毛巾和自己帶來的一條毛巾都浸濕了,她一走,幹部們又議論開了,他們都說自己祖宗三代恐怕都沒見到這麼能哭的女人,他們覺得就算死了兩個兒子,哭成這樣也還是稀奇事。
他們還說:這麼能哭的人,要是再年輕一點,能進公社的宣傳隊,培養一下,說不定能演舊社會被迫害的婦女,演喜兒更是不在話下。再下一次,他們就會遞上兩條毛巾,馬蘭英照樣能把這兩條毛巾都浸透水才走人。
過了兩個半月,吳家義全家的戶口落回江心洲分了地,隊裏還把吳四章的屋西邊兩間地基劃給了他。
吳四章埋掉了一個大兒子,又在鞭炮聲中迎進了兒孫五口。他歇了好長時間不喝酒、不罵人了,說話也不那麼戧人了。但是這狗日的不了解馬蘭英的心思,家裏添了這麼多嘴,他還不疾不徐的;整鍋整鍋的飯嘩一下子就沒了,他就像沒望見,還自己動手剝花生米,和吳家義兩人各占一條板凳,每人二兩酒,能足足喝一個時辰。
最近這幾回,吳家義回回在酒桌上鼓動吳四章把錢拿出來買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