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一卷 風·17
毛主席逝世那年江心洲大旱。太陽天天像狗血一樣把天潑得陽紅陽紅的,麥子收掉以後,一鋤頭下去,隻聽到生鐵響,棉花種子點進地裏,過了兩天,它從地底下冒出來,瘦了一大圈,手一捏就稀巴爛了,江心洲人不相信江邊人能被幹死,他們從壩內挖條溝一直伸到壩外的江裏,往年在腳步下竄來竄去的大江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要縮到娘肚裏去了,江比地矮,這種事隻有老年人才聽過,這會兒真遇著了,整整一個下半年,社員們隻幹一件事,從一裏開外的江裏往地裏挑水。翻過這條越來越高的大壩,再走到壩圩裏的地裏,每天來來回回地挑,一桶水隻能倒巴掌大的一塊,前腳倒下一桶水,後腳就找不到濕印子,棵棵棉苗就跟張嘴要奶的毛孩一樣等人救命,江心洲男男女女都累得跟老狗似的往外噴氣。
生產隊冬結時,吳四章家隻分到了兩麻袋麥子,半麻袋幹癟花生,三袋像禿子似的玉米棒,五小筐山芋蘿卜等雜糧,這些口糧要從今年的十一月吃到來年的五月。馬蘭英滿臉憂傷地望著這些糧食,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巨大的恐懼和不安將她的身子吹得搖搖晃晃。她給人的感覺是馬上就要在饑餓麵前栽倒。而在她的眼裏,這些還活生生在眼前晃動的臉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變成一堆堆餓死的白骨。
你們家有田會計,你急個什麼東西?
你當田會計是孫猴子呀,一根毫毛能變一百斤米?
史桂花分到的糧食跟她婆婆差不多。她聽到馬蘭英又在訴苦,把嘴角一撇,朝著吳家富就叫:你們家人是荒年死的?你哪個哥哥死在荒年?她以為她聰明,直接撲到事實,她曉得一提到哥哥,吳家富就矮她一截,不敢頂嘴。她不曉得,她提得越多,吳家富就惱怒她多一成。
兒子的安慰也好,媳婦的諷刺也罷,馬蘭英句句不入耳。她的憂傷延綿不絕,從屋前到屋後,從埂上到壩下;她洗衣服時,她聽到史桂花鏟鍋巴給孩子吃,她看到吳家義拎著酒瓶子老遠走過來時,她的心都會難受,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對饑餓的恐懼把她牢牢地罩住了。
再過幾天,我就出門討飯了!馬蘭英對著全村人拖著哭腔道,馬蘭英一生的勤勞和潔淨就這樣被她如此反複無常的哭訴化為烏有。江心洲人提到吳馬氏——史桂花的婆婆,不再是她幾十年如一日的清潔,不再是她一塵不染的土布衣裳,不再是她小碗小碟的精致菜肴,而是她在僅有的一年大旱天裏,在溫飽完全得到解決後,在缸裏有米,地裏有苗,粉碎了“四人幫”,大力提倡抓革命促生產建設祖國的時候天天為即將餓死而聲嘶力竭的哀歎。
災年的江心洲有了新吃法。江心洲人有的是辦法,家家戶戶往飯裏摻雜糧,別人家是早飯吃玉米糊,中飯是稀飯裏摻山芋,可馬蘭英家早飯吃山芋,中飯是山芋裏摻米粒,晚飯呢,盡量不吃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