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10(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10

雖說許多準備今年蓋房的也不蓋了,結婚的不結了,就連獨生子的滿月酒也靜悄悄地喝,更有謹慎的人家稱了半斤肉裹在韭菜堆裏往家裏拎,到半夜才敢鍋熟煮爛。

可是大龍情況不同,雖然有大鳳的遺憾在前頭,可大龍的形象沒受影響。一則他念過高中,全公社一共有五個高中生,大龍是其中的一個;二則他是幹部,有極大的發展前景,所以這門親事是公社領導保的媒。大龍的嶽父也是會計,算得上門當戶對。大龍的對象正慧已經二十三了,算過八字,明後年都不宜嫁。兩家一合計,立刻決定今年二月十八這天冒風險把婚事辦下來,也算給正慧吃一粒定心丸。

田會計死了之後,吳家珍經常教導兒女們:別顧著眼前的說話,運氣要是太好,也不是好事情,一個人身上的運氣是有限的,上半生多給的,下半生就討回去。

這小痞子橫行的日月,女方家通情達理,同意免了那一套封建迷信的舊形式。主動要求一切從簡,隻要一台縫紉機,買兩套衣裳,請自家的舅舅姨娘叔伯嬸子和女方的父母長輩聚在一起吃頓飯就中!頭天晚上,吳家珍趁天黑請人將養了大半年的豬殺了,酒也是老早買好藏在山芋窖裏了。怕走漏風聲,鞭炮一直等到新娘子進門時才放了一掛,沒想到,新娘子剛進門,公社和大隊新老幹部就不請自到。田會計死了好幾年了,這些人還念舊情。吳家珍心裏一激動,當機立斷,那邊把準備醃起來的肉都拿出來,燉豬蹄、紅燒肥肉、炒肉片,搓肉圓樣樣加一碗,這邊又去鄰居家借桌椅板凳碗筷。

場麵不知不覺就搞大了。

今天的大龍很經看。他今天特意穿了件中山裝。好衣裳就是不一樣,背直胸挺,兩隻肩膀變魔術一樣寬了許多。大龍的左右胸各有一隻手袋,一隻口袋裏掛著一支筆;大龍的頭發也臨時由三七分梳成了背背頭,這樣一看,更像幹部的樣子。新娘正慧黑黑壯壯,個頭跟大龍不相上下,腰板厚實有肉。她一進門,瞧熱鬧的鄰居們經過幾分鍾的觀察,就對新娘子有了結論:

你家媳婦屁股大,身上有肉,能生!

吳家珍一個上午都在提心吊膽。雖然派了人到渡口守著,可到時候真來了,這幾十號人和酒肉的香氣肯定是藏不住的。她在廚房悶聲幹活,心裏盤算著這些事情。聽到鄰居的誇獎,她露出多年來未見的笑容,要說今天不高興是假,要說今天心裏不難過也是假的。在經曆了接踵而來的幾次打擊之後,昔日尊貴的吳家珍迅速跟同村其他婦女不分仲伯了,她的頭發因為傷心過度而大量脫落,就算梳得再整齊,也遮不住頭頂和額角發亮的頭皮;她原本顯得比一般婦女年輕的皮膚在幾番打擊後功虧一簣,比一般人更加速老化;而她昔日嬌小的身材如今也有些佝僂,使她看起來缺乏氣力。即便如此,她走起路來仍是端莊、文靜,虛弱裏也含有一種不含糊的威儀,仍不能跟其他同齡婦女相提並論。

家珍今天像年輕了五歲!

沒腦子的人直通通把這話倒了出來。乍一聽是恭維,再一聽就不是滋味。五年前的吳家珍不是吳家珍,是田會計的心頭肉,有人寵,有人撐腰,還有人敬畏,有人羨慕。田會計沒倒黴,大鳳沒學壞。五年後的吳家珍用酒杯盛眼淚;五年前的家珍有兩雙兒女;五年後,少了一個,等於剜了心上一塊肉。提五年前就是紮針、挖心、掏肺。家珍望著人家笑笑,她笑裏掛著酸楚,嘴巴邊上的皮皺起來,一眨眼,她又老了十歲。歲月在她臉上躲貓貓。吳家富吳家秀兩家都是全家出動,但是能上席的隻有吳家富和方達林,吳家秀和史桂花一直坐在廚房裏添柴、切菜,吳勝水忙著在門口找沒有燃盡的炮竹倒出裏麵的火藥。他對這個十分有興致,顯出平常沒有的機靈勁,吳革美配合二鳳負責打雜,借碗筷、板凳。

中午十二點整,又放了一掛開席的長鞭炮仗。這邊一番客氣過後,四張桌上的筷子剛齊刷刷伸向菜碗,口哨聲便從天而降。小痞子們出現了。他們一行六個,邁著悠閑的步伐徑直朝吳家珍的家門口走來。在跨進門檻的一刻,其中一位朝著一頭仰頭等骨頭的狗一腳踢去,然後在它逃竄的屁股後麵大聲地告訴它之所以踢它的理由:

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看下次還敢擋路?

說完,他們朝著酒桌走去,坐在靠門口第一位的方達林被輕輕一撥就屁股離了板凳,他滿麵通紅地讓到牆角。

滿屋的喧嘩頃刻之間不翼而飛。

酒桌上的人一個個僵直地站了起來,膽小的退到了牆角,剛剛被請坐在首席的公社書記清清喉嚨,把腰板挺住,用威儀的嗓音告訴來人:

光天化日之下——

“騰”的一聲,一隻盛肉圓的碗碎了。肉圓頓時骨碌碌滾得滿地都是。

簡直無法無——

“咣當”一隻酒杯四分五裂。

一眨眼的工夫,狗和孩子們躲到了暗處,婦女們退進廚房。坐在酒桌的上席和下席的客人全部挪開了屁股。大龍拿著酒瓶的手一時不知往哪裏放。他怔一怔,把還剩半瓶酒的瓶子順手放到了自己的腳邊,等他直起腰抬起頭來時,他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嘴唇也哆嗦起來。誰都知道,接下來的場麵已經不能收拾了,而廚房裏的香味還不知就裏地一股股往堂屋裏竄。

你們吃肉,就不許我們喝湯?說完這六個人已經坐在了空無一個的板凳上,他們招呼擠在廚房裏的婦女們:

拿幾雙幹淨的筷子!

沒有人動。

怎麼,讓老子用刀子戳著吃嗎?

六個人同時從腰裏拔出了跟筷子差不多長的匕首。

眼看著一場訂婚酒席就這樣被攪了。

就在這時,門口的太陽光一暗,一個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大門,這個人笑眯眯地向呆若木雞的吳家珍鞠了一個躬,媽,我回來了!

此時的吳家珍已經被突如其來的場麵嚇得茫然不知所措,她根本沒看清來人是誰,機械地點了點頭,翕動著嘴,不知如何招呼這新成員的加入。

來人輕輕地握住靠近門邊的一個小青年的肩膀,輕輕一拍,然後對他說:

起來,看能不能甩膀子。

最近的小青年機械地站起來,他茫然地看著這位比他們往日更笑容可掬的進攻者,艱難地抬了抬手,結果,如他所料,他的膀子不能動了。

然後,來人走到第二個小青年跟前,第二個小青年預感到來者不善,他舉起匕首,做一個揚起來的姿勢。在婦女們的一聲驚呼聲中,這隻匕首已經到了來人手中,他隨手一揚,這隻匕首從門口飛出去,直接插在了門前的那棵老柳樹上,來人同樣在這個小青年的右膀子上拍了拍,他很客氣地說,要不要甩甩?

他還沒有走到第三個小青年身邊,這第三個人已經敏捷地跳到桌子的另一側了,來人不得不將先將第四個人的膀子拍了下來。

反正每個人一視同仁。在第三個小痞子準備從門口往外逃的時候,來人細聲細氣地提醒他:

阿三那裏我打過招呼了,你跑得再遠,也還是江心洲這巴掌大的地。

他嘴裏說著,手腳都沒停著,在第三個小痞子一愣神聽他說話的工夫,他已經拍到了他的肩膀。

現在,你們能回了!

他說,回去告訴你們老大,江心洲是我吳保國的地盤,江心洲的男女老少一草一木都在我吳保國的保護之下!

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這六個脫了臼的小青年排成一個隊伍,他們來往江心洲數趟,這是第一次空手而歸,並且滿臉恐懼之色。吳保國這個原本跟牛屎一樣的名字從現在開始在江心洲閃閃發亮。這些手持刀具、一度和和氣氣地掠奪的痞子們顯然對失敗毫無思想準備,他們歪歪扭扭的腳步有點拖遝。吳保國嫌他們走得慢了,為了讓他們加快步伐,他操起家珍門前的一塊磚,把它放在左手上,然後右手揮力一拍,這塊磚立刻斷成兩截。果然,眾人的驚歎聲傳入這些人的耳朵,他們撒開腿一溜煙衝向渡船。

吳保國在他們的屁股後頭好心地提醒:九家橋的王瞎子會接骨,接好再回家見你老子娘!

此時的吳家珍已經從對小痞子的懼怕跳到了喪女之恨。她雙手緊緊地捏住自己的圍裙,人們聽到她牙齒清晰地打起了寒戰:世道在變,流氓橫行,殺人者不償命,還敢到這裏來威風!大龍和二龍同樣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在觀看過真刀真錘的武力下,他們顯得手足無措,不敢輕舉妄動。

回過神來的人們腦子裏無一例外地響起吳家珍當年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