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二卷 雅·17
旁觀者吳家珍不斷地看到好事喜事跟滔滔不絕的江水一樣滾滾而來。她今天看到江心洲的新媳婦伴著她的陪嫁進門,聽到大衣櫥搬新房時碰到門框的吱吱聲音;明天看到人家的女兒伏在她大伯或大舅的背上出門,跟在她後麵的孩子們爭先恐後大呼小叫地追逐喜糖。可是如火如荼的江心洲生活感染不了她的兒子二龍。他端坐在門前,眼睛望著江水,他媽媽連叫他三聲,他都沒聽到。家珍喊到第四聲時,他一驚站了起來,走到家珍跟前才比家珍高小半個頭,他顯然還沒有長到該有的尺寸就提前停住了。吳家珍叫他去吃中飯,聽了這話,他漠然地回話:
我不餓!
十年前,坐在壩上望江裏行船的是小學生二龍;五年前,坐在壩上的望對岸的是初中生二龍;現在,坐在壩上望天邊的勞動力二龍。
在勞動力二龍的眼裏,江心洲像一雙大號的膠鞋,不合他的腳。
熱天的江灘上,擠成眼眶裏的蘆柴青翠翠的。風一吹,鋪天蓋地地一搖,把什麼都遮住了,隻剩下一片翠茫茫的綠,綠得像另一條長江。還有那響聲嘩啦啦響,乍一聽,像有人在唱歌,再一聽,像有人再申冤,還聽的話,就能聽到鬼哭狼嚎。
而那鋪天蓋地的江水,以令人生疑的深沉杵在那裏,幾乎不給人流淌的感覺。直到一艘遊輪開過來,它才人來瘋似的撲騰幾下。
從江灘上朝埂上望,能望見家家戶戶大門前都織著絲瓜藤、扁豆架、葫蘆南瓜也爬了一地。最顯眼的還是舅舅的樓房,屋簷下加了走廊,下雨天也能站到門外。變化最少的是洲頭吳保國那歪歪倒倒的窩棚和自家那三間牆壁長綠苔的青磚屋和那曾經氣派的屋簷。田會計還在的時候造的房子比一般人家高,比一般人家寬。如今呢,隻有它,顏色暗暗的,牆角長著青苔,既顯出陳舊,也顯出當初的氣派;屋簷牆根下靠著幾捆幹蘆柴,幹蘆柴既能編成柴席當床鋪,也能紮成柴排曬棉花;或是等孩子們長大了,編得結結實實的隔房用。這蘆柴隔出來的房是不隔音的。哥哥弟弟房裏的動靜姐姐妹妹全聽見,姐姐妹妹房裏的響動哥哥弟弟也心裏有數。喜歡作對的,用錐子把蘆柴錐一個一個眼,專門用來偷看姐姐洗澡、妹妹尿尿,沒有惡意,隻是惡作劇。不過,這蘆柴到底不能久放,時間一長,就慢慢爛了,爛了的蘆柴,理所當然成了燒鍋柴,到了來年空了的屋簷下再放上一兩捆。二龍清楚這流程。眼下,這房子現在漏雨太凶。雨一下,床上床下,鍋台上堂屋中間全是盆盆罐罐。這邊天上還在打雷,那邊娘倆就給床挪地方。一開始挪個一寸兩寸的,現在呢,越挪越遠,整個床到雨天就不在原位了。
農閑的時候二龍坐在門口借日光看武俠小說。他看書的時候打雷下雨都聽不到,要麼他皺眉沉思,要麼他如泥菩薩呆坐不動,要麼呼吸急促,滿臉通紅像喝了酒。他想著自己身上一撲就奔到了外部世界。著一身白色長袍,腰裏別著把劍,這劍一點重量都沒有,殺起敵來則所向披靡,他往往在跟江湖敗類決戰時被雨淋得全身濕透也渾然不覺,過半天才扭頭發現旁邊圍了一圈人在看自己的笑話。
他於是又急急地站起來做他的農民。灑藥水,鋤草,澆園子,栽菜苗子。
但是二龍到底跟其他人不一樣。首先二龍和他的收音機從不離身,他到哪裏,收音機裏的聲音就跟到哪裏,換句話說,要是聽到收音機裏發出的標準的普通話聲,隨後就能看到衣著整潔的田二龍。再忙的日子,二龍的頭發都要梳得一絲不亂地出門。江心洲恐怕也隻有他能做到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頭發還聽話地貼著他的頭皮。時間一長大夥都曉得他是在頭上抹了菜籽油,菜籽油的香氣哪個都喜歡聞,可到了二龍的頭上,哪個聞到哪個不舒暢。二龍有一雙不舍得穿的皮鞋。他的皮鞋也黑亮黑亮的,有心人經過多次觀察才發現二龍用刷牙的牙膏抹他的皮鞋。他保持著隨時能出遠門的講究派頭,他潔淨的衣領以及潔淨的額頭,十分分明地劃開了他與江心洲的距離。二龍覺得自己的痛苦是獨一無二的,他認為人人不理解他,可江心洲人心裏有數,他這屌樣人人都有過,二龍充其量就是一頭沒經任何世麵、原地轉磨的驢子。
已經六月天了,江麵上還平平靜靜,雨水也不算多,看這陣勢,今年是個好年。江灘邊上的沙地上種上了一壟壟花生,這幾年江水安穩,江灘上原本長滿了一株株茂盛的灌木的地方現在被利用起來種起了花生。
眼下,在熱頭底下鋤草的是吳家珍和二龍,田二龍的鋤草聲從昨天的響亮而富有節奏變成了現在的用力不均,吳家珍判斷出他在賭氣。
吳家珍說:
媽不是不想讓你當兵,你今年都二十了,這當兵一去就是兩三年,到那時回來,好姑娘都被挑走了,你還能找到?